铁陈锈涩,藏疑纳惑。
荆川挪起身来,退了几步。复又埋头瞅那马蹄铁半日,只觉这也古怪,那也费解。
不留神间,只一举眼——不及三寸近处,戢亦难正满眼匪夷所思,亦对着马蹄锈铁比手划脚,数疑论怪。
几柱气息撞在脸中,拂摩擦蹭,相持不下。倏忽又凝落成珠的一般,滞留唇间。十分挥之不去,拭之不散。仿佛稳不住地稍一打滑,便会径直窜进心底,不留余地。
一时间,纪重、何溪、晏隆、常景、车远、卜有渡、白驹、车韵……荆川脑中掠过这个那个面孔,雨扯风飙似的凌乱不堪。
马蹄铁——
不过是一块“脑电棘波探测钮”。眼珠大小,纽扣扁平,糙糙糟糟。只剩一半,嵌在这一钩月牙儿似的马蹄铁中。
探测钮外在虽向来一塌糊涂,却内蕴深刻,编译算法彻底。倒也构作成一组器件系统,其力不可丈量。
人脑里偶尔闪现的棘波,便是使这器件系统运行不息的关要。
“马蹄铁”系统一旦启用,为的便是抓紧这江湖空间里的规矩,精准定位,无错导航。
可除此之外的细枝末节,杳无耳闻,不知其详。
据传漕运组织“第一锹”掌舵人卜有渡,怪只怪那天赋秉来的一个后颅,分明珠玉般的圆润,却莫名其妙,忽地一日,翻出个脓包,日渐肥壮实在。抠过又起,剜了又长,十分犟拗。
如此这般,卜有渡后颅里的世界便也消停不下——那本就不争气的视觉皮层越发鼓舞活跃,隔三岔五,便要发作几回棘波。一波一波,无不是个“刺”,看不见摸不着,锥脑扎心。
卜有渡也算个知短必补的人物,从不曾讳疾忌医。一面忙活舱际漕运,一面天南地北的寻医问治。
便早在十来年前,某日某时。卜有渡竟听信白驹几句鬼话,放心大胆,只管接过那另一半“脑电棘波探测钮”,狠往后脑勺一摁。
两半钮登时圆满互通,如心心相连,不离不弃。
“马蹄铁”自此日探夜测,捕捉下卜有渡视觉皮层里掠闪而过的棘波,作息运转,为其指路开道,排山搅海,翻江拨水。
从此往后,卜有渡便承着奇绝剜痛,受住怪模怪样,率第一锹倚仗这弯“马蹄铁”,风雨无阻,交错纵横,日夜于江湖百舱舱际之间,走走停停称心遂愿。
可天长日久,这么样下去,探测钮竟越埋越深,作起祟来——许是因不小的颅内感染、排异反应,卜有渡脑后脓包越发肿大。
一来二去,“月魄号”船行至这厢方舱,这厢方舱中人便个个情不自禁,硬要疑怪:“老卜。你后脑脓包越撑越大,还不肯把那‘马蹄铁’剜了,沉河里去?”
“月魄号”船行至那厢方舱。那厢方舱中人更个个不由自主,偏要指点:“老卜。痛快沉了‘马蹄铁’,也顺道把跟白驹的情义杜绝割舍干净。”
老卜为人谨重,逢问必缄口,向来只管苦笑泯之。直至有方舱人刨根究底,闲言碎语里死活要争一口上风——
“老卜。想必是你那视觉皮层实在招架不住探测钮的厉害。你一辈子也别想摘它出颅了。有朝一日,只怕‘月魄号’无能,身不由己,终究会成‘马蹄铁’的傀儡,命你往哪儿,你便往哪儿去呢。”
卜有渡听了,只觉后颅一哆嗦,皲出道深血口子似的难捱。登时汗汗津津,拿锹便往那人嘴里一堵。抢口啐道:“棘波,不过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东西。它发作一回,我便承受一回。再是锥脑扎心,还能有朝一日,出落得比人心里的卑鄙恶劣更尖刺锋锐死不要脸不成……”
荆川越往后寻思,越十分不解:卜有渡颅内感染排异这许多年,熬煎成那般不堪模样,也非要跟“马蹄铁”不离不弃,至惹人唾弃、伤人性命地步。这许多年里,既死活不肯从颅内摘出“探测钮”,如何千辛万苦捱到了今日……竟将嵌着另一半钮的“马蹄铁”,说丢就丢说沉就沉了?还忍心眼睁睁任它生锈蒙蚀?
阿远撵走阿韵,攀上漕船,便出这么样一件蹊跷。而“月魄号”此行一趟,若非“楼兰”,那究竟去向何处……这连三接四,其中弯绕曲折难料,好似回形针连串死结的一般……
正自深思不解,荆川满身上下骤不及防,忽唰地砸来一排回形小针,果然乱打乱叠,颠鸾倒凤似的。
不及呵斥半声,只见戢亦难早已忙里忙外,将运河间那一抹孤艇驶来。并又弯弯拐拐,不疾不徐,绕踱了十来圈不止。
一面踱,一面故作玄虚,发问道:“阿川。你好奇不好奇,这‘回形长针艇’里头的大有蹊跷?”
荆川一时不解。忙欠身过去,囫囵一瞅——
原来这艘孤艇浑身老旧破裂,十分艇不成艇舟不似舟。即便修缮之人当初有心,欲将艇复至原貌,到头来却是力不能支。几焊下去,反倒多出几许蛮缠不休的古怪韵味。
再细细一辨——
循艇身那缝裂劈走的痕迹,里外横竖,竟头昏眼花,乱扣着一排排回形长针,少说百十来针。不似扎根连串的死结,倒也焊得不可开交,十分胡作非为。
仿佛如此一来,艇身残片必彼此牵扯,前后首尾定相互不离,这孤艇便能齐齐整整,始终如一,稳住不懈,直至使命尽头似的。
又深深一觑——
这百十来针中,少说有十来截回形长针,竟一反常态。针针说不清道不明的,尽皆多出一道循环层来。
唯这一层,弯得形态不一,曲得状貌各异。仿佛是方才那几柱暖热气息,穿腔破喉而出,瞬时打散,乱作几柱惊疑,几柱彷徨,几柱悲痛,几柱无助,几柱绝望……柱柱气息凝冻成针,从此扣在这艇身似的。
“阿川。你果然有心,一眼即中。这十来针,都有规矩和名字的。”
荆川愣然半日。竟无以回说。
戢亦难喉间微搐,接着又道:“阿川。这艇身上的回形长针,是拿绝顶的形状记忆材质所造,千载稀逢。即便个个打成死结压成扁直,亦能拿掌心温度握住一热,便复形如初,复艇如故,再不溺沉。长针胀缩调变千百万次,亦不知疲弊,不计年限。塑型回形能耐,一毫不逊那‘琴键冷冻罐’。”
不承想,这一口气里百来个字,荆川竟只听得“形状记忆”几字,心下不觉一怔。
曾几何时,晏隆日里夜里阔步高谈,正是揪着“记忆合金”几字不放。
霎时间,仿佛晴空方舱中,那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故事、那场畅言不尽里的豪情壮志、那桩酒后醉赌许下的来日方长……尽都化作那一截一截回形长针,扎上心头,扣住不走。
他便是伫着痴想:若阿隆尚在,得知十一瓦尚还有这么个难得疯癫人物幸存于世,该当如何冲动鼓舞。想来必会争分夺秒聘其入舱,降其大任,扬其心志……从此往后我亦有这般人物携手并肩,与共平生……纵是一百个“补丁”工程一千个“蚕丝通道”,什么星辰什么大海,也都是为期不远的。
须臾神回,方才察觉眼前男人早已说得昏天黑地,六经三史倒背如流似的,将“回形长针艇”裂缝随手揭开,敲敲打打那十来截回形长针。再把各针来龙去脉一一盘点,尽情显扬——
回形长针都有规矩的。
总的几针。各针稳扣何处。哪针打得深。哪针又扣得浅。这针作固艇的用处。那针施沉浮的功效……
回形长针都有名字的。
各针形状弯曲几何,各针命名为何。
右舷处长针——脚底起雷的形状,故而名字里也充斥惊骇惧恐。
左舷处长针——两只木鸡的形状,故而名字也起得无比懵然呆愣。
左正横处长针——七手八脚的形状,故而名字也相当慌乱无措。
右正横处长针——百花凋零的形状,故而名字也十分郁怅若失。
遮蔽甲板处长针——云涌雾缭的形状,故而名字里也处处透着百思不解。
主甲板处长针——欲语还休的形状,故而名字也满是彷徨迟疑。
二层甲板处长针——血泪潺潺的形状,故而名字也格外悲怆伤恸。
三层甲板处长针——瞋目切齿的形状,故而名字也忿怨悔恨至极。
顶甲板处长针——寝食俱废的形状,故而名字里也无不是恍惚迷濛。
驾驶台甲板处长针——形影相吊的形状,故而名字也是浑身上下无助。
救生甲板处长针——月落星沉的形状,故而名字也凄凉黯淡得很。
游步甲板处长针——万丈深渊的形状,故而名字里也只剩绝望苦闷。
起居甲板处长针……
洋洋洒洒一席疯话,浑然忘我,有声有色,十分长篇大套。
荆川一一听了,默声数过二三十来下。忽踱向艇内起居甲板处、唯一一截规规矩矩的回形长针。而后拿指尖几番拂拭,揪住不放。
十分好奇道:“说来说去,这么多针,若都被风浪撞至面目全非,你掌心温度再是刚刚好,这一针一针握过去,不握得稀烂了?”
戢亦难又气又笑,答非所问道:“这十来截长针,可是我一鼓作气,扳了足足八天八夜,脱去整整一层厚皮,方才能有今日这般千姿百态殊形妙状。”
说着,闷沉沉杵了半日,又道:“但唯独扣在起居甲板的这一针,总觉有心无力,不知如何是好。阿川。依你所见,这针当掰成个什么样形状?起哪样名字好?”
一语未了,荆川早已歪身蹭进起居甲板,赞口不迭:“绝顶好艇。绝顶好艇。绝顶好艇。纪舱长前些日,倒也拨给我一只来路不明的艇。如今两者一比,果然你这个要绝好几万倍不止。借艇一用,游山玩水。”
话音未绝,只见回形针艇斩水劈波,铛铛啷啷,循那一溜斑斑锈迹而去。须臾没进浪间,展眼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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