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飒飒,落叶飘零,苍穹浩瀚无边,云影与远山缠绵。高楼之上,云舒默然独立,她凭栏远眺,眸光穿透高大的古木,越过起伏的层峦,迷失在遥远的天际。
肩上一沉,原是萧北熠取来大氅给她披上,雪白的狐绒将云舒半张脸都拢在其中,只露出一双清泠泠的杏眸。萧北熠低头给她系着带子:“楼上风大,回去吧。”
云舒抚开他的手,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怅然之色:“你会不会觉得我冷血,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也能下手?”
“你没有错,”萧北熠扳过她的肩膀,对上她的眸子,目光坚定而温柔,“是她不配。”
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当时虽在门外,也将屋里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他都记不得自己中途有多少次想冲进去,将平阳侯夫人暴打一顿。
凭什么?他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姑娘,凭什么由他们欺/辱?
“云舒。”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以一种郑重而严肃的语气从萧北熠嘴里吐出来,云舒一怔,不禁被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蛊惑。
他语速很慢,似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宣誓一般:“这世间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值得你费心伤神。你只管向前走,只要我在一日,就断不会让那些风风雨雨落到你身上。”
萧北熠过去一直以为,言语不过是一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就像买首饰时,附赠的那个华丽的盒子,繁冗且没有价值。所以他极少对人承诺什么,通常只是用行动表明态度。
可遇到云舒之后,他便像着了魔一般,想对她袒露心扉,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甚至生怕有半点不够直白,就没能向她表明自己的所思所想。
秋日的阳光虽不如仲夏炽热,却最是温暖人心,像一团柔软蓬松的棉花,轻轻一扑,整个人都能陷在暖融融之中。
云舒定定注视了他片刻,苦笑着摇摇头。
她转身背靠着栏杆,视线随着檐角的铜铃摇晃,语调及其和缓,似是在讲述一件家常小事:“我之前过得很不好,在陆景明出生之后就更不好了。每次平阳侯发酒/疯时,我都会被推出去,平阳侯夫人不管我,府里的下人也不管,那时候我整日偷吃偷喝的,人嫌狗厌。”
“后来……”她顿住,回忆了片刻,继续讲起,“一天夜里我去厨房偷吃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盘子,还是碗什么的?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赶出来了。当时下着大雨,我怕极了,就跑呀跑……还遇到了一个醉汉,他想把我卖到窑/子里换钱,不过我运气好,找到了一个狗洞。再后来……我被抓去炼药人,后被师父救了出来,也就有了现在的云舒。”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心口涌起,传向四肢百骸。萧北熠的手抬起,又默默放下,终究还是没有落在她的肩膀上。
太轻了。他方才那番自以为深情的承诺在她的遭遇面前简直是自取其辱。
云舒偏头瞥了一眼他的神色,了然笑道:“你心疼了。”
她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可是啊,萧北熠,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既然能捱过那些苦难,便不会怕日后的风雨。我选的路,我会自己走下去,用不着劳烦别人替我受难。我也不信承诺,没有谁能护谁一辈子,人生在世,最大的倚仗应当是自己。”
“我们是两路人,走不到一起的。”她语气淡淡凉凉,吐出的话却极为刺耳。
感情这种东西,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办法在此处多作停留。
云舒低头,将唇角那抹苦涩的弧度掩藏在阴影之下。
伤心吗?伤心吧。日后,便两不相干了。
丝丝缕缕的失望涌上眼底,胸口闷得生疼,可萧北熠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他深吸一口气,执拗地摇摇头:“你不用走,就站在原地,我会永远奔向你。”
“……随你,”云舒轻叹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过几日我要走,也该跟四师兄好好道个别。”
此时的苏昱泽正喜气洋洋地从青楼里出来。他新进了一批胭脂,姑娘们都格外喜欢。好极了,又是一大笔银子。
肩膀被撞了一下,一个背着包袱,戴着帷帽的女子匆匆道了声抱歉就上了楼。他纳闷地嘀咕:“姑娘也逛青楼啊。”
那女子由老/鸨引着进了头牌锦绣姑娘的屋子,关上门,摘了帷帽,露出一张娇软的面容。安意欢欢喜地搂住锦绣的腰,小声撒娇:“锦绣姐姐,我好想你呀。”
锦绣生得美艳动人,眉眼间颇有些凌厉,此时却神色柔和。她抬起青葱般的玉指,戳了戳安意欢的额头,嘴上却不饶人:“又来麻烦老娘作甚?”
“我来给你送东西,”安意欢解开包裹,露出里面几条上好的皮子,“秋猎的时候我让人打的,姐姐留着做衣裳,做毯子。”
锦绣随意瞥了一眼,拾起一旁的烟杆敲了敲她的头。安意欢会意,取出烟叶给她点上。
薄烟袅袅,模糊了锦绣的神色,她语重心长道:“丫头,当年的恩情你早就还完了,没事儿别老往这档子地方跑,传出去平白污了自己名声。”
安意欢板起脸,语气严肃:“没有锦绣姐姐,就没有我。谁要是敢嚼舌根,我拔了他的舌头。”
她生在穷人家,爹在镇上做工,娘在家里种地,家里还有三个弟妹。日子虽然苦,但至少一家人在一起,还有盼头。
可在她八岁那年,一切都变了。爹被掉下来的柱子砸断了腿,东家一份赔偿都不给。地里闹起了蝗灾,半斤粮食都没长出来。
眼看着一家人就要饿死,无奈之下,爹娘带着她来到城里。她早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从他们破天荒给她裁了花衣裳,买了只有过年时才能吃的饴糖时,她就知道。
她不恨他们,苦一个人,总好过饿死一家人,她只是难过。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日,青楼里的婆子打量她是的眼神,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评价一件物品。
她看着爹娘和婆子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领了五两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他们只顾着欢喜,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不舍的目光。
五两银子吗?家里能吃好几年了,看来她还挺值钱的。她当时是这样想的。
婆子教他学艺,可她蠢的很,半个字也听不懂。婆子打她,她想逃跑,逃跑失败又是一顿打。
当她以为她一辈子也就这样的时候,菩萨开眼了。
“我把她买了要多少钱?”锦绣当时是这样说的。
安意欢不知道他们跟她要了多少钱,她只知道肯定比五两银子多,是她要用一辈子来还的。
锦绣当着她的面撕了卖身契,将她推出了青楼,神色悲悯:“以后学聪明点,别来这地方。”
不过豆蔻之年的少女,却在另一个女孩心里打进了一片光。
安意欢出去之后,找了个绣娘,求着她教自己手艺。她没日没夜地学,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个窟窿,才终于卖出去了第一张帕子。
她挣了钱就会给锦绣送去,不管她要不要,丢下就走。
再长大些的时候,她去村子里找爹娘他们,可他们已经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后来,那个绣娘也病死了。
再后来,她进了宁王府。她知道宁王是为了什么,可是没关系,能过好日子不是吗?
从那以后,她一有好东西就会给锦绣送来。她想用宁王侧妃的身份警告那些人,让他们好好照顾锦绣,可锦绣死活不让。
“锦绣姐姐,”安意欢犹豫片刻,还是劝道,“如果你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可以帮你。”
青楼,不是个好地方。她想带锦绣离开,可是锦绣一次都没同意。这次,她依然拒绝。
“你当老娘没有钱啊?”锦绣笑骂,“别瞎操心,老娘在这地方待得挺好的,出去了,还未必能过上滋润日子。”
她是官奴,官家盖了印的。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安意欢是个蠢蛋,异想天开地想拉她出去。
她叹了口气,举着烟杆朝安意欢的方向点了点:“你呢?打算一辈子就呆在宁王府?”
安意欢轻笑,不以为意道:“再说吧,至少现在不用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用被街头的小混混揩/油,已经很好了呀。”
“你心里有数就行,”锦绣惬意地抽了口烟,故作嫌弃道,“老娘可不想再花银子去给人赎身。”
“不会的。”安意欢摇摇头。在泥潭中挣扎过的人,才知道泥潭外干净安宁的世界是何等可贵。情爱是最没用的东西。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老/鸨谄媚的声音:“锦绣啊,王大人来了,点名要见你。”
“不见,让他走。”锦绣不耐烦应道,显然对那个所谓的王大人十分厌恶。
“锦绣姐姐,我先走了。”安意欢起身告辞,锦绣慵懒地摆摆手以作回应。
安意欢走出门,拉着老/鸨到角落,从怀里取出一沓银票来:“好好照顾锦绣姐姐,她不想见客便不见,差的钱我会补上。”
老/鸨习以为常地接过,咧着一嘴黄牙,谄媚地笑着:“您放心,老婆子我一定谨遵您的吩咐。”
“最好这样。”安意欢意味深长地盯了她许久,转身离开。
老/鸨对着她的背影撇撇嘴,背着人把银票塞进怀里,扭着腰笑意盈盈地去接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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