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拂,夜色如墨。透过楠木窗棂展目远望,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空中。裴瑄雨倚靠在窗边,纤白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敲打着窗柩。
“雨小姐,您就别再折腾了。”灵儿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依奴婢看,您不如向裴大人低个头,认个错。等裴大人气消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窗边那道倔强的身影。
裴瑄雨刚刚第七次试图跳窗出逃,却再次被守在院外的侍卫“请”了回来,此刻正背对着她,目光凝望着窗外,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灵儿摇了摇头,将桌上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的饭菜收走,又小心翼翼地打开新食盒,柔声道:“宁小姐知道您不肯用饭,特地吩咐后厨做了您最爱的杏仁莲子羹。您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子哪能撑得住?多少吃一些吧。”
然而,裴瑄雨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凝滞了。她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那片灯火明亮的前庭,神情淡漠,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执拗。
灵儿见状,只得轻叹一声,默默退了出去,留下满室寂静与那碗渐渐冷却的羹汤。
窗外静山流水,花影摇曳,随着微风拂过,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花香,偶有几个婢女从后山经过,也行去匆匆。而整个裴府内,灯火通明,静谧之中隐约可闻前府的喧嚣人声,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交织。
今夜的裴府,热闹非凡。
正值三月春盛,桃花霞霞。裴大人向来喜弄风雅,按例宴请了各方名流雅士,在府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春日宴,宾客们赏花探幽,抚琴酌酒。然而裴瑄雨因抗拒婚事被勒令禁足在房中,也就无缘这场宴会。
裴瑄雨对此倒不甚在意,她本就不喜参加宴会,这下不用应酬周旋反而乐得清闲。不过从路过的婢女小厮的低声私语里,她知道了裴歆宁今晚出尽了风采,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有婢女道:“宁小姐不愧被太后誉为尚京之音,琴技当真一绝!不过小姐手中那把琴,我先前怎的从未瞧见过?”
“嘁,我家小姐的珍藏岂是你能尽览的?”另一个婢女轻嗤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与骄傲。
“我倒是曾经有幸见过一回。”一个小厮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道,“那可是经空明大师之手百年紫檀木雕刻的名琴‘绕云’!”
“真的假的?!那不是雨小姐的母亲...”婢女惊呼出声,话未说完,便被旁人急忙打断。
“嘘……”
“绕云”乃是裴瑄雨母亲的陪嫁之物,裴母离世后留下的遗物寥寥无几,而“绕云”则是她生前最为珍爱的一张琴,承载着裴瑄雨无数的情感与回忆。
“对不起了,母亲。”裴瑄雨在心中默默向母亲致歉。她自认并非风雅之人,对音律一窍不通。这张名琴若留在她手中不过是暴殄天物,倒不如交给真正懂得它、珍惜它的人。
况且她即将离开这里,或许再也不会归来,庞大的物件不便携带。
裴歆宁虽然对人不怎样,但她对琴向来是珍惜的。或许将“绕云”交予她,也算是对母亲遗物的一种妥善安置吧。
说起来,裴歆宁才是裴府现在这位王爷的女儿,也是小裴瑄雨几个月的堂妹。
谈起裴家,那要追溯到数百年前。裴家世代忠良,为皇宗魏氏一脉立下了赫赫功勋。裴家先祖乃大烨开国功臣,后经几度王位变迁,裴家多次护驾有功,被太始帝世封为武安王,至今仍是烨国唯一的异姓王族,声名显赫。
裴瑄雨是先王爷裴度裴将军的独女。八年前裴度在平息一场叛乱中身故,裴母本就体弱多病,闻此噩耗后因思虑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
年仅八岁的裴瑄雨被叔父裴意收养。
裴意是如今裴王府的主人,也是裴度的胞弟。
裴度去世后,裴意继任了武安王之位。但与杀伐果决、骁勇善战的裴度不同,裴意性情淡泊,从不参与政事。比起朝堂争纷他更喜欢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当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
先帝与裴意乃同窗之交,知晓他向来作风,便也没强求就随他了。
说实话,裴意对裴瑄雨确实不算苛待,并没有少过她的衣食花销,在物质方面从未有过亏待,但也仅限于此。
裴瑄雨时常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幽灵,与这座府邸格格不入。在裴意眼中,她或许与他豢养的那些门客并无二致,不,甚至还不如门客。
至少他和门客们还会时常交谈,而他们叔侄之间,可能一年倒头也见不了几次面——她也许只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符号,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当年裴母去世后不久,一直侍奉她们母女的嬷嬷突然告诉裴瑄雨,她要离开裴府了。她叮嘱小瑄雨要乖乖的,一定要听叔父的话。
年幼的裴瑄雨含着泪说:“我会听话的,但嬷嬷可不可以不要走?”嬷嬷没有回答,只是红着眼眶,轻轻抚摸着她的头,眼中满是无奈与不舍。
嬷嬷临走前说:“雨儿,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你的父母都是很优秀的人,你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但花无百日红,树有万年青。雨儿啊,你要学会沉默。”
所以当裴瑄雨明里暗里被人嘲讽、提醒她如今尴尬处境时,她选择了沉默。然而她渐渐发现,一味的隐忍并未换来他人的收敛,反而助长了他们的肆无忌惮。
但有一天,她突然想通了:难道失去双亲是什么滔天大罪吗?她的父母从未做错过什么,她也未曾犯下任何过错,那为何她要忍受旁人的指指点点,夹着尾巴做人?难道仅仅因为别人施舍的一点怜悯,她就该感恩戴德、卑躬屈膝吗?
裴瑄雨并不想这样卑微而小心地活着。
她的父亲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母亲是温婉贤良的大美人,而她,作为父母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曾度过八年光鲜明艳、肆意热烈的日子。
那时的她,活得骄傲而张扬,仿佛整个世界都该为她让路。
也许忍让才是世人眼中的“正确”,但裴瑄雨开始质疑,这种“正确”本身是否真的有意义。
于是,当学堂里那群同门再次笑嘻嘻地欺负她时,她不再选择沉默,而是毫不犹豫地反击。那群小孩哭啼啼地跑去向夫子告状,事情很快惊动了家中长辈,甚至连裴意也来了,那是裴意为数不多和裴瑄雨说话的时刻。
裴意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很好。”
裴瑄雨一时摸不透裴意的意思,回去后还惴惴不安了好一阵子。然而,这件事却再无下文。当她再次踏入学堂时,那些曾经欺负她的同门竟都变得规规矩矩,再也不敢对她冷嘲热讽或肆意欺辱。
从那天起,裴瑄雨找回了曾经的自己。即使命运多舛,即使生长艰难,但她依然是裴府的雨小姐,那个骄傲而明媚的雨小姐。
她也知道,背后总有人议论她——煞星、骄纵、任性。但只要她不过分放肆,裴意便几乎对她放任不管。无论背地里是如何嘀咕,但出自名义上的尊敬,仆从们见到她时依然要客客气气地唤一声“雨小姐”。
……
一旁的灵儿仍在苦口婆心地劝道:“雨小姐,女子终归是要出嫁的。琅琊王氏富甲天下,虽说世不为官,但也是一等一的富贵。您这等美貌,还有裴王府做靠山,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的——王家这次求娶您光是聘礼便足足备了几十车,更别说先前送来的那些文瑶密石、珠璎宝珞,不知羡煞了多少贵家小姐!这是多好的一桩姻缘,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裴瑄雨不语,目光怔怔地看向远方,仿佛并未将灵儿的话听进耳中。空气一时凝滞,只剩下窗外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灵儿叹了口气离开了。
待婢女走后,裴瑄雨瞥了一眼桌上那碗杏仁莲子羹,她起身将碗挪开,指在食盒上轻轻摸索,片刻后便发现了隐藏在内部的夹层。
裴瑄雨神色平静地打开夹层,里面是一摞银票。她抽出银票塞进荷包里,这时一个小小的骨哨从盒子深处滚落出来,发出轻微的声响。
裴瑄雨迟疑片刻,还是将它一并塞进了荷包。
她迅速换上婢女的衣衫,拎了拎早已备好的包袱,又往里面添了几件轻便的衣物和一些零碎物什。
裴瑄雨朝屋内扫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一个青瓷花瓶上。她毫不犹豫地拿起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屋外看守的侍卫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雨小姐,您没……”
话音未落,几名侍卫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几张符纸静静地贴在他们身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裴瑄雨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那些符纸一一撕下,动作干脆利落。
——你要学会沉默。
嬷嬷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回响。她确实听进去了,也一直谨记在心。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并非平术之人。这个秘密,她藏了太久,也藏得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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