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大山中一辆大巴稳稳行驶，盘山公路一拐接着一拐，司机师傅熟练地打着转盘，乘客们也随着车子左右摇晃。
车上大多都是本地人，黝黑的皮肤，淳朴的衣服，外加一口吴攸听不懂的方言。车厢内有些嘈杂，多是老乡互相攀谈的乡音，还有几个小孩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吴攸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头微靠着玻璃，神情郁郁。这是他和黎峙分开的第二十八天了。
车子抖得让人头晕，他幽幽望向窗外连绵不绝的大山，想到以前的事感觉更晕了。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二十八天前，男友黎峙，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前男友，在毕业典礼后向吴攸提出了分手。
男人纠结又抱歉的神情和吴攸意料之中的话语，即便他设想了多次分手的情景，真正面对时却依旧感到受伤。
大学四年他们的感情蜜里调油，吵吵闹闹一路，却不知在何时被争吵占据了主线。
分手后吴攸回想，恍然发现原来迹象早已显现——男人略微内向的腼腆性格，出游时的束手束脚，他提出见家长时的满脸为难。
只是那时他们的感情太过炽热，错失了机会。等到后来分歧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吴攸想要挽回却也只能任之滚落。
*
树连成一片成了山，人聚在一块儿成了村。大巴哼哧哼哧又行了不知多久，久到天边的红霞失了色，零散的星子挂满了天，吴攸终于到了。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下衣服，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下了车一脚踏在了这片黄土地上。被车轮带起的泥沙飘在空中，模糊了吴攸的视线。
这趟巴士是吴攸此行的最后一程，他辗转多次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就是为了这里——黎村。
天色已晚村子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灯，大抵是都休息了吧。好在村里派了人来村头接他，也免得吴攸找不着头。
他观察四周，只见几步外的昏暗处一点火光明灭。他出声询问，那火光却慌乱起来，又陡地消失了。
几秒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走了出来——男人穿着一身军绿色飞行夹克沉默地出现在吴攸面前。
未经打理的头发顺从地耷拉下来，掩盖了那人晦涩不明的眼神，让吴攸是在难以猜测男人敛下的神色。
吴攸有些愣神，黎峙的出现打得他措手不及，虽然此行的目的就在于此，但如今的情形饶是巧舌如簧的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咳。”虽已是夏末，夜里的山风却也能让衣着单薄的吴攸吃上一壶。
不过还未等鸡皮疙瘩爬满全身，一件宽厚的外套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夹克上的皂香随风飘到吴攸鼻尖，虽不是以往熟悉的味道，但也让人感到安稳自在。
“谢谢。”吴攸开口破冰，“对了，村里派你来接的我？”
男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转身拉着吴攸的行李箱向村里走去。
不是吧？吴攸暗自咂舌心中难免愤愤，明明才分手不到一个月，怎么这人就跟对没见过的陌生人一样生疏啊。
眼见此人越走越远，吴攸不得不暂时收起心中的腹诽，快步跟上。一路上，黎峙的话可谓是少之又少，除了点头yes摇头no，就只剩那寥寥几个“嗯”了。
现在的黎峙简直比吴攸追他之前还要像一块冰山。尴尬的氛围在空气中蔓延，吴攸见状索性也不讨嫌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了十几分钟的路。
一路昏暗，唯一的光源便是黎峙打着照路的老式手电筒。轮子擦着碎石发出咔咔的声音，和着远方的不知藏身何处的蛙鸣，倒也还算祥和。
灯光摇晃，却始终稳稳地照着脚下的路。吴攸低头看路，顺便踢踢脚边的小石子，一个不留神就到了地方。
脑袋也一个不注意撞上了一堵肉墙。他揉揉额头，抬眸看向前方——一座木屋出现在了眼前，说是木屋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是木砖房。
“这是我家，村里给你安排的地方还没收拾好，你先住这。”
似是猜到了吴攸心中所想，黎峙顿了顿又开了口：“我爸妈已经睡了，你不用紧张。”
说罢便提着箱子向房门处走去。
咔哒——暖黄的灯光亮起，照亮了门前，吴攸也得以看见了它。
房子不大，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倒是比一般的平房高上些许。发黄剥落的墙面掩不住时光的痕迹，吴攸还在其上看见了些许没有章法的涂鸦。想来应该是黎峙幼时所作。
随着黎峙的脚步，吴攸也将屋内逛了个囫囵，行李最终停在了一扇门前。黎峙开门将他的东西放置房内，并回头看向他。
“你先收拾东西。我去拿点东西过来。”
吴攸关上房门环视一周。房间虽小，但东西很全乎。他躺在床上，阳光的味道将他包围，显然是晒过的。被套床单也是干净的洗衣粉香。
真舒服……
奔波了一天，一沾到床眼皮就开始打架。就在吴攸意识朦胧昏昏欲睡时，门响了。
端着晚饭的黎峙一开门就撞见了吴攸那张怨气十足的脸，他抬了抬端着的饭示意，将其放到了床头柜上。
看着还飘着热气的饭，起床气渐消，摸了摸一下午没吃过饭的肚子，吴攸便不客气地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送走了黎峙，吴攸躺在床上开始复盘。
自己来这当村官虽然也算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但是秉持着来都来了的经典名言，他势必要在这里站住脚，可不能人还没找回来就被赶走了。
*
农家人的早餐不算丰盛，但绝对实在。饭桌上吴攸也终于见到了黎峙的父母。二老明明和吴攸的父母差不多年纪，却看着沧桑许多——粗糙黝黑的皮肤，花白杂乱的头发显然是操劳多年所致。
黎父黎洪山拉着吴攸聊天说地地摆龙门阵，黎母梁红则在一旁关心地询问着他是否住得舒服。吴攸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尽力回答，倒是黎峙鲜少开口说话。
招架不住的吴攸找了个借口出门透气，心中不由感叹二老的热情。为避免回去被拉着继续谈话，吴攸打算在门前逛逛。
还未走两步，就见黎峙也朝这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你也见到了吧，我家这条件。”黎峙低垂着眼看着吴攸手中的狗尾巴草，薄唇微启。
“甚至我家还算村子里条件比较好的，还能供我读大学。”黎峙自嘲一笑，“我实在配不上，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本以为黎峙是被自己感动到，来找他服软的吴攸乍一听到这些话，心中一紧火气直蹿脑门。
“你！你！你！”他怒气冲冲，一双圆眼直直盯着黎峙，“我来这才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做村官历练，谁管你啊！”
说罢便生气地扭过头去，心中暗骂。
气氛有些僵持，好在吴攸收到消息叫他晚些去村公所报道，并招呼黎峙带路，此事也算是暂时翻了篇。
“小吴啊！你可总算来了！”
刚到村公所，一个四十上下五短身材、天庭饱满面若弥勒的男人，一见到他们就立马上前笑着招呼着。
此人乃是黎村的村长黎树，吴攸原还有些局促，见其和蔼可亲之态便也放松下来。
黎树拉着两人进了会议室，各自倒了杯水，开始攀谈起来。不过大多都是问些吴攸学校时的表现云云，吴攸心知这是开始面试了，暗中打起精神仔细斟酌语句。
黎树被年轻人那认真的模样逗乐了，爽朗的笑声在房间回荡。
“小吴啊，你也不用这么认真。我就是了解了解情况。”黎树拧开保温杯嘬了口，“我记得你的简历上写着得过最佳辩手，我看你口才这么好一定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的。”
男人略有深意地说道：“毕竟在乡下没一张巧嘴可不行啊。”
见村长亲口盖章，吴攸心中大石落下起身感谢。
黎树笑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可是我们这里第一个大学生村官啊，我看好你好好干。”
说罢，便挥手示意先一步离开了会议室。
吴攸收到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将村中的人口情况重新统计一遍，以更新落后许久的档案。
黎村偏僻，村中的青壮年劳动力能出去的都选择了出去，人口流失严重。
而村里的档案又由于人手不足许久未得跟进，这使得档案室里的档案大都算得上是陈年老档了。
工作算得上是冗杂繁琐，但吴攸却还算高兴。
毕竟了解一个地方的情况必定离不开一个“人”字，虽说挑战系数极大，但只要能干完必定收获颇丰。
“还能让黎峙少自以为是点。”想到当时男人的话，吴攸心中不爽一哼。
切。
奈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当吴攸怀着雄心壮志敲响乡民家的门时，一个下马威顿时给他浇了盆凉水，让他透心凉心飞扬。
他、听、不、懂、方、言。
来到村里这些天，他接触的人说的都是普通话。黎峙父母是迁就他，村公所则是工作需要。
这导致吴攸几乎忘掉了自己既听不懂又不会讲土话这一事实。而当地村民几乎都是以讲方言为主，更是听不懂吴攸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思及此，吴攸宛如晴天霹雳。就算他再会说，能说出花来，人家也听不懂……
回想起当时上门时的场景，吴攸简直尴尬地五指扣地。他带着满肚子的沟通话术，静静地在门口等待。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吴攸正欲开口，没想到老乡的一句话让他直接石化。
“@?#%，^* #/?【*？”
啊？心中一个问号升起。吴攸看着村民疑惑的眼神和刚才略带上扬的语调，听出了那显然是个疑问句。
但，知道了是个问句能有什么用啊喂！
吴攸平复了内心的波涛汹涌，扬起标准的微笑想要继续争取一下。
没想到老乡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语气汹汹的又朝他说了两句什么，然后就啪一下关上了门。
门外的吴攸默默抹了一下脸上的口水，彻底接受现实。
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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