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国,项城。
漫天大火咆哮着席卷了这座小城的每一个地方,尚未清理的堆叠成山的尸体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曾经的绿水青山被红色覆盖,竟可笑地显出一种妖冶凄惨的美。
许是这座城市知道今天有归客到来,便用这番景象来招待这个归家的人。
站在尸山面前的青年揣着迷惘的心注视着眼前的断垣残壁,他不敢接受这可怖的一幕,他回想着从前这座小城万家灯火的模样,心脏一阵阵地揪疼。
呆立良久的杨子规终于有了动作。他按着韩姜雪讲的,取出一片枫叶紧紧握在手中。灯眼打开,他看见无数透明的亡灵拥挤在空中,找不到方向。这些亡灵很安静,似乎对死亡感到陌生,感到不知所措,跟他那时的样子很像。
拨开魂灵,杨子规面前就是那条走过许多遍的归家的路,但他没有向前。
一眼望去,空荡荡的街上满地狼藉,想必他家中的景象不会比这好多少。所以,他不敢回家。
他在逃避。
他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中穿梭,撒出一把把枫叶,随着枫叶穿梭在空白中,动作笨拙地收来第一盏灯。
这是一盏胖乎乎的灯,连灯把都是圆乎乎的,跟它的主人简直一个样。发出的光也是暖洋洋的,干干净净,就像落在冬日初雪上的一捧阳光,极其珍贵。
他很快想起,这是天天在王府大门对面摆摊儿卖煎饼的王婶的灯。
项城天凉,平日里王婶喜欢裹件大棉袄拿个小板凳在太阳底下跟周围的小贩唠嗑。就算遇上下雨她也会来。将煎饼摊支在屋檐下,自己撑把油纸伞跟王府门前的侍卫连吼带比划。
王府的侍卫随主人家,心软。若是遇着大雨,他们就会邀着王婶坐到大门前的走廊里嗑瓜子,边聊天边赏雨。
王婶也是个热心的,城里的流浪汉和小乞丐都吃过她的煎饼。杨子规永远都忘不了每次出征前那个笑盈盈的老妇人往自己怀里塞的煎饼。
煎饼摊在王府门口摆了十年八年,王婶也经不住岁月,总是要老的。
两年前,王婶突然染上了恶疾,半个月后病虽然好了,但却落下了病根,反应迟钝了,记性也不如从前。杨子规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年出征回来他急着去买煎饼,叫了好半天阿婶,她浑浊的眼睛中才渐渐有了神。她递出煎饼,费力地抬头凝望着杨子规的脸说:“这姑娘长得可俊呦。”
然后她颤颤巍巍地抓住杨子规满是伤疤和老茧的手摩挲了几下,嗫嚅半晌,嘴角咧开:
“手有劲哦,好啊,拿刀稳,能杀敌!”
后来知了跟他说,王婶认不出人来了,什么都记不清了,但煎饼一点都不咸。
记忆中煎饼的味道从没变过,从来都是是城里最好吃的。
……
一盏,两盏,三盏……漂浮在空中的魂灵被送往鬼门关山脚下,那个叫做林山海的地方。
当最后一个魂灵也寻到归处,杨子规终于没有恰当的理由逃避现实了。
回家的路上空荡荡的,没了拥挤的魂灵,也就没了唯一的慰藉。
王府红色的大门被烧得焦黑一片。他用力推开僵硬的门,踩过满地的狼藉和灰烬,拨开小路旁倒塌的只剩下花茎的花。
眼下春意正浓,花本来开得正欢。娘亲最爱花,这些花都是她一手种下的。以前知了偷偷摘了一朵,还被自己追着绕偌大的王府跑了一圈。
书房旁曾经春水盈塘的荷花池已经被烧得焦黑,门口种植的树木没了绿叶的衬托尽显苍凉。木门被烧得七零八落,屋顶的砖瓦砸断了窗棂落进屋里,尘埃飞了一屋子。杨子规绕过碎瓦,拾起几张未被完全烧毁的写满墨字的纸,站定在书桌前。
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小男孩伏在桌案上的身体已经被烧焦了。他屏息缓慢地走过去,拔小男孩手中的笔,却没能拔下来。又拔了几下,终是卸了力,靠着桌子滑到了地上。
“爹,阿听……”
“爹——!!!”
杨子规喊破了喉咙。只是这次再没有人会笑着回应他了。
泪水不再受控制,砸落在手中轻飘飘的纸上。字迹晕开,黑色糊满视线。
他想起什么,颤抖的手胡乱抹了把泪水,撑着桌子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跌撞着打开府里一扇又一扇门。但他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破灭——他没有找到他的母亲。
最后一个房间中,杨子规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也使不上力。他想到了种种可能,他的母亲或许是被人掳去了,或许是被扔在哪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了……种种想法,没有一个能给杨子规带来安慰。
哭累了也喊累了,杨子规扶着残破的墙壁直起身,重新回到了书房。
杨子规对着他的父亲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给那个小孩子腰间塞了一片枫叶。再接着,他开始机械地重复着收魂灯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他们的魂灵送去了林山海。
转身时,他最后看了他们一眼。
若有来生,我们一定要一起回家。
转眼间,杨子规已经上任有一周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一周过去,他仍然没有从失去所有至亲的痛苦中走出来。他麻木地工作,每天把自己逼得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只为了麻痹自己的大脑,不让自己有时间去回想那锥心刺骨的一幕。
只是这几日的工作也是有好处的。七日间他把所有样式的魂灯看个遍。什么圆的扁的方的长的珠光宝气的一抓一大把。灯是每个人平生事迹的记录者。若此人一生正直善良,死后灯身周围就会发出耀眼的光芒;相反,若此人一生无恶不作,灯身周围就会包裹着浓浓的黑雾。做的恶事越多,黑雾就越浓。
令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穷人家孩子的灯,从灯到灯把干干净净的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一根光滑的木棍和粗糙的小灯,顶多装饰上几片叶子。
但光永远是最明亮的。
这一天,杨子规暂时没发现需要收的灯,不过他闲不住,便下凡间随处溜溜,想看看这里的平民百姓都过得如何。
大吴国说小不小,疆域算是辽阔。但若是神仙一步万里,不用多久就能横跨这个国家。
杨子规平日里都是在寻常人家收灯,最多去个少爷小姐家,今天晃悠到了京城,突发奇想想去宫殿看看。
恍然间七年过去,不知道当初他拼死效力的皇帝还在不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自己。
他在城外停下,仰头,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高耸的城垣,历经岁月的红墙黄瓦和淡远的青天下模糊的宫阙,无一不完美地跟自己记忆中的那副京城图所重合。
杨子规想到自己现在应该是个死人,便找来了斗笠斗篷薄面纱,将自己包严实了才进了城。
七年过去了,杨子规感觉京城跟他印象中的变了很多,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变。他生在蓟北长在蓟北,二十七年中到过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要说北街有哪家酒馆南巷有哪家面馆他早就记不清了。但尽管大街上还是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也能感觉出气氛有些不同。
他在路边随意找了家酒馆。如今还不到正午,大家都各忙各的,很少有来吃酒闲谈的人。他要了碗酒和一碟小菜,找地方坐了下来。
杨子规打量着街上有条不紊的地工作的人们,心想:看来这皇帝并非昏庸之人。
要的东西简单,老板洪亮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客官,您要的酒菜来喽——”0
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那人穿着粗布围裙,一手一个碗走了过来。他将东西摆好,然后抬头:“客官,您慢……”
见他忽然顿住。杨子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无事,您慢用。”掌柜点头哈腰,踏着飞快的步子回到了柜台。
“叔,您刚才怎么了?”一名眼尖的小二注意到了掌柜神态的变化,不免好奇。
掌柜面露不安:“刚刚我看到那位客人跟我已逝的救命恩人长得极像,所以才……”
小二“害”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拿起抹布擦台面:“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不过是顺手救了您,您还记着呢。”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掌柜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俺原本流离失所,是将军接济俺,这才不至于让俺饿死在他乡。”
“哦,那这么说,这将军人还挺好的。”小二应道。
“那是,将军那可是大善人,是上天派下来保护俺们这些难民的!”说这话,老板眼中似燃起了熊熊火焰,但随之又暗淡下去,“可是自从将军被杀,项城失手,京城的人都说将军无能,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祸国殃民。可是俺知道不是这样的,将军一直都我们的好将军!”
杨子规凭着极好的听力,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没什么表情,只在晃着手中的碗,也不喝酒。
“我如今无法感恩将军的救命之恩,就在这路边开了个酒馆,想着接济一下跟当初的俺一样的可怜人,希望将军能感受到俺的真心。就是可惜啊,将军竟然牺牲了……”
这句话后,再没有声音传来。杨子规抬头瞧了瞧,发现老板和小二已经在各自忙碌了。他看着老板的身影,有些感慨。
原来世界一直都是善意的,总会有人因为各种事情以不同的方式怀念你。
他确确实实离开了,又真真切切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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