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百里桃林化为灰烬的景象历历在目,沈清明心如止水,姜衡做不到他这般宠辱不惊,一步三回头生怕昨日重现。
“不会把整座山点着吧?”
姜衡忧心忡忡,要真纵火烧林,沈清明位高权重天不怕地不怕,他无依无靠,这几百年疏于打理个中关系,恐怕落个看守哈巴河的凄惨下场。
沈清明心中有数,夺命蛛巢穴在濉溪下游八十多里的一处山坳里,周围茅草丛生,密林参天虽遮天蔽日,里头九曲回肠,洞口一潭深水隔绝,火势烧不到山林。
夺命蛛鸱视狼顾,所居巢穴亦凶险万分。
山坳旁边便是陡峭的万丈悬崖,底下常年瘴气弥漫,每年春天惊蛰过后,崖底鬼哭狼嚎经久不息,惨叫绵延到深夜,十分瘆人。
当地人管这片地方叫断魂崖。
崖边不相适宜地长了许多桃木,烟花三月悬崖孤景,摄人心魄,故而经常有些活腻味的来找新鲜成为夺命蛛的盘中餐。
噬人佛腹地正巧长了一株桃木,看样子有些关联,或许早有勾结。
山林里,越人迹罕至,越滋养阴邪。
除了夺命蛛,断魂崖盘桓着许多妖物,夺命蛛吃肉饮血,它们捡剩,沈清明一把火烧了夺命蛛,这些飞禽走兽只敢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否则天打雷劈就要一命呜呼。
从某种程度来讲,亦算得上杀鸡儆猴。
恶贯满盈,最终断子绝孙,全然罪有应得。
伴随着轰隆的雷声,山坳里火红一片,一股痒意漫上来,沈清明低头一看,一只拇指盖那么大的蜘蛛正在咬他的脚踝。
他甩出一片柳叶,小蜘蛛命丧当场。
姜衡侧目:“清明君又杀生了?”
沈清明夷然自若道:“惊蛰君想要度化我还是超度它?”
这刻薄劲儿,沈清明究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姜衡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表示都不太想,言归正传道:“这些桃木看上去有些年头,不知害了多少人命。”
沈清明:“谁能管得了上赶着找死的?”
兴许江泛也跟这些好事之徒一般,清净日子过够了,专挑没人的地方思考人生,才会遭此劫难。
正如沈清明猜测这般,约莫半月前,江泛来过断魂崖。
他早听说断魂崖边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一直想一赏芳泽,苦于其父江之远管束颇严,只等他外出办事才找寻到机会。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断魂崖边桃木料峭寒枝,江泛扑空。
山路难行,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路上江公子都在琢磨要不要找人来修一条上山栈道以便邀约巳予四月来赏花。
这位少爷对巳予一见倾心,再不能忘怀,后来上京城无论哪家大家闺秀在他眼里都是庸脂俗粉,唯有林巳酒馆老板出淤泥而不染,是朵长在他心尖儿上的娇花。
黄栌自小服侍江泛,将一切看在眼里,自家少爷一往情深,再铁石心肠都融化了,唯有巳予无动于衷。
要不干脆果断拒绝,别拖泥带水,偶尔还收些小玩意给他家少爷一些渺茫的希望,要不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黄栌认为林老板该为他家少爷负责。
结界里度日如年,他一边为江泛祈祷,一边谴责巳予乖僻邪谬,昏昏欲睡之际被一阵地坼天崩的动静吓得精神抖擞,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却只听到两声鹧鸪啼。
巳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很热,像掉进了火堆里似的,她在识海里喊了几声瘟神没得到回应,不知沈清明是在装死还是终于良心发现从她识海里出去了。
热得不对劲,浑身冒汗,竹榻烫得根本坐不下去,她起身去屋外,一开门,热浪差点将她扑倒。
远处雪山融化,竹林旁的溪水里夹着冰块儿,仿佛一夜之间从隆冬到盛夏。
不止盛夏,珠子里简直成了火焰山。
看这情状,约莫是哪里着火。
太热了,再这样下去,她就会虚脱而死。
巳予磨一下自己的齿尖,思索该怎么从珠子里出去。
想起在洞穴里看到的类似符文的那些蜘蛛网,屋里有纸笔,她折回去,落笔前又迟疑,没有记忆就很麻烦,看着很熟悉,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巳予忽然生出找回记忆的渴望。
她没记忆,但过目不忘,每一个蜘蛛网描一个点,最后用平滑的线条把这些点连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
看起来少了一笔,沈清明说他烧掉一个,东北方位补一点,连上后,怪异的直觉达到顶峰,巳予皱着眉,仿佛这般就能想起来一切。
最后一笔连上,耳边响起江泛和小男孩的声音。
小男孩:“哥哥,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回家吗?”
江泛:“你家住哪里?”
小男孩委屈:“我不记得了,哥哥能先带我回家吗?我好饿,我想吃饭。”
江泛心软,犹豫片刻,最终答应:“行。”
对话戛然而止,耳边回荡着小男孩欢快而满足的笑声,巳予惊觉,这小孩儿莫非就是一脚把她踹进墓地水池子里的那位?
小孩儿的声音都差不多,巳予不敢笃定,只是生出浓烈的预感,这声音十之八/九是那位心狠脚辣的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要是真过了七日,生魂变成死魄,她真就欠了江泛一条命,一辈子遭受良心谴责,本就夜不安寐,约莫将彻底辗转难眠。
迫在眉睫,火越烧越旺,连雪山山顶都燃起了火焰。
巳予在门口徘徊,眼瞧着火舌逼近,即将扑向竹楼,情急之下,一句“阊门烟水晚风恬,落归帆”脱口而出,霎时间,风起云涌,扶风剑浴火重生,涅槃一般直冲云霄。
云光不再叆叇,乌云相撞,雷声轰鸣,扶风剑扯出几道闪电,大雨倾盆而下。
浇灭山火,巳予站在大雨中,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她擦了一把,看扶风剑扶摇直上,势要捅破这烂天烂地一般。
它劈开了山,劈开了云,劈开了黑漆漆的天。
一束光漏进来,巳予又听见了沈清明和姜衡在说话。
沈清明:“禁锢术解了,先去把棺材里的魂送回去。”
他们本来要去无名之墓,念及噬人佛肚子还有生魂,便转道先来濉溪。
姜衡推开玉棺看了一眼,没见到江泛,“江泛呢?”
沈清明的声音既不风光霁月,也不电闪雷鸣,仿佛夏日里阵雨将落未落的沉闷之感,“那位少爷看见林老板喜不自胜跑了,我们追出来到了无名之墓没见到人,后来在水池底下发现了阴阳阵,阵法里有东西逃出,江泛成了替死鬼,被压在了阵里。”
依照沈清明的能耐,要把江泛从阵法里抠出来不算难事,只需要召唤一个无家可归又不能转世投胎的阴灵来补位,再适当给点儿好处,烧点香火,让他泉下能挺直腰杆。
此等好事,多少鬼鬼争前恐后。
姜衡再度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清明君为什么不补阵,难道是嫉妒江泛与阿巳?”
“我试过了,煞气太重,压不住。”沈清明被质疑仍然心平气和,只是说出的话不似看上去那般淡定,“再者,江泛八字中无一元神,五行严重失衡,天煞孤星的命格,有甚值得本君嫉妒?”
还能有甚?
凭巳予宝贝似的揣着江泛的生辰八字,就够让他喝上几坛老陈醋的,都不消说成日围着巳予打转,还能让巳予为他出生入死,拖着病体来救他小命,他就不信沈清明这醋坛子真能心无旁骛。
骗鬼呢吧?
鬼都不信。
沈清明没骗人,当时他在阴阳阵底,发现阵里少了东西后,第一时间唤了阴灵补阵法,谁知野鬼补进去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赶出来。
来来回回补了七八次全是无用功,换了阴时阴历的仍不得其法。
更可气的是,生阴灵进阵,里头的东西伺机而动,幸而沈清明眼疾手快擒住,歃血为咒暂时压下了。
“咔嚓!”
碎裂的声音。
很轻微,可以忽略不计。
沈清明踧踖着摸出珠子一瞧,上头赫然出现一道明显的裂痕。
好端端的珠子,怎的就裂了,还烫得惊人,要不是他不怕烟熏火燎,早把这烫手山芋扔出二里地。
沈清明眼看着自己的宝贝珠子碎成两半,狂风巨浪卷着巳予稳稳落在玉棺上。
“......”
巳予这辈子大概就不知道老实两个字怎么写,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一个不遂心如意,必定作天作地,搅和得所有人都没安生日子。
姜衡正要转运玉棺就见巳予从天而降,手脚不麻了,脑子却是木的,哑着嗓子喊一声:“阿巳?”
先是热的满头大汗,又淋了一场大雨,本就病骨支离越发雪上加霜,粥粥无能,巳予瘫在玉棺上,跟泡在热水里的面条一般软绵绵的。
沈清明先是很轻地皱了一下眉,看巳予没回应姜衡才上前探鼻息。
谁知刚一伸过去,那人就诈尸一般睁开眼,攥住沈清明的手腕,商量不像商量,威胁不像威胁地说:“瘟神,你再关我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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