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毁镜之下看,厉鬼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惹巳予,活该四分五裂。
鬼死了,黄栌回神,茫然看着自己黑黢黢的双手,跟在锅底蹭过似的,他看看“江泛”,再看看林老板,稀里糊涂地问:“我刚刚中邪了?”
巳予趁着黄栌清醒的工夫,把人薅到自己面前,从头到脚仔细端详。
黄栌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颤颤巍巍地问:“怎、怎么了?”
“怎么了?”她反问一句,“你不是最怕鬼,不在屋里睡觉,上哪儿招了个邪祟回来,把我这酒馆弄得鸡飞狗跳。”
目光所及之处,九张桌子,十几把凳子,以及雅座间的屏风和账台后用于摆设的空酒坛碎了一地。
余下三人作证,除了一张桌子跟两扇门,其余的都是林老板咎由自取,但无一人敢站出来主持公道。
黄栌“啊”一声,后知后觉道:“哦,让我赔是吧?”
说完,他又悄悄瞅“江泛”,酩酊大醉错过赵婉儿一番惊人自白,这会儿压根不知道那张他伺候了十几年的面皮底下早就物是人非,住着江泛的亲娘。
无论是小少爷,还是江夫人,总而言之都是主子。
左右看主子眼色,倒也没差,赵婉儿知道黄栌胆子小,便没吓唬他,配合着演江泛,撑着下巴道:“看我做甚,你惹出来的祸,林老板既要赔偿,便从你工钱里扣。”
工钱是小,人命是大,黄栌没忘记为什么来林巳酒馆,他可不是傻子,换做以前的江泛肯定不会对他这么冷漠无情,这反应更印证他家少爷不对劲的事实,他扑通跪倒在地,抱着巳予的腿哭道:“大慈大悲活菩萨,救救我家少爷罢,他真的鬼上身了。”
赵婉儿:“......”
当面说什么鬼上身,好不尊重她这个邪祟。
“江泛”到底什么性子,没人比黄栌更了解,然则大男人哭哭啼啼实在聒噪,巳予忍住把他打晕的冲动,问:“别哭了,说,你方才不好好儿在屋里睡觉,跑哪儿去惹了个厉鬼回来?”
黄栌比巳予更想知道。
他唯一的记忆就是被巳予灌下半坛梅子酒,后来彻底醉死过去,什么戊己庚申都没印象。
地上的厉鬼看上去死得很凄惨,除了巳予打出的致命伤,脖子上一圈深色勒痕意味着他生前遭遇过勒颈,断手上沾满泥泞,指甲缝里黑漆漆的,全是血渍,看样子是被连拖带拽挣扎留下的痕迹。
不明缘由,单从死法上看,格外凄惨,但死都死了,还要折活人的阳寿便是不对。
罪孽无法抵消,各恕各的罪。
所幸黄栌看不见,他要看到厉鬼长成什么鬼样子,怕是要直接吓晕过去,哪还有心思操心他家少爷撞鬼的事儿。
可是厉鬼已经彻底凉透,就算沈清明也不能把那七手八脚缝起来再拼个活鬼出来盘问,只能从黄栌身上下手找线索。
身有符咒加持,竟然还能被厉鬼找上,不可谓不邪门。
一时间,都不知该感叹厉鬼不怕死,还是那符画得太水,巳予伸手拽出那一张黄符。
巳予过目不忘不会记错,一笔之差,符势走向不知什么时候从驱邪变成了招鬼。
谁干的?
竟能悄无声息进到林巳酒馆!
反了天了。
这厮当她林巳酒馆是城门楼子呢?!
巳予拿着竹枝钱串子在屋里逡巡一圈,没找到哪里有穿墙破洞的痕迹......
如此,便只剩下两种可能,一则这画符的人跟沈清明一样能不着痕迹穿墙破土,二来家贼难防。
这三人中,赵婉儿最可疑,但她从进门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没有机会下手。
那么只剩沈清明跟姜衡有嫌疑。
这时候,按照她护犊子的德行,沈清明首当其冲是最该被怀疑的,可是姜衡先前言行古怪,要是巳予直接认为是沈清明做的,那就太不分青红皂白了。
她是个直接且单刀直入的人,从来不会让猜忌梗在心里作祟。
她把那一节符咒拽出来,让沈清明跟姜衡看清楚。
两个人的反应出奇地一致,先是没什么表情地垂眸,而后眉间微微蹙起,异口同声:“是傀鬼符!”
好,很好,两个人都认识。
证明都会画,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镇定,姜衡没有半分犹豫开始骂街:“在凡人身上施这种邪术,真该碎尸万段。”
没有一个人能同时经受住南来北往的鬼上身,姜衡义愤填膺,咒骂之绝然,丝毫没有自我诅咒的惶恐,看样子不是他。
至于沈清明,他比姜衡淡定多了,只要不碰感情,他向来理智又克制,“碎尸万段倒不必,只是他敢做初一,我们就做十五。”
说话间,他抬手对着黄栌轻轻一挥,衣服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条亵裤打底。
黄栌万万没想到,起承转合竟遭到扒衣之辱,脸都红了,又不敢指着沈清明的鼻子骂,只能无助地看向自家主子,祈求主子能给他公道。
然而他主子自身难保,哪敢张嘴为他说话。
沈清明虽然为人冷冰冰的,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故意刁难人,只是他从来不喜欢多做解释,简言之,人狠话不多,立竿见影之前,很难预料他到底意欲何为。
掀黄栌衣服时没犹豫,等黄栌真衣不蔽体时,沈清明又十分多余抬手挡住巳予的眼睛,别别扭扭地讲:“非礼勿视。”
非什么礼,巳予从来不拘小节,拨他的手,抱着手臂问:“你把人剥个精光要做甚?”
黄栌被四双眼睛自上而下瞩目,手矜持地护住胸前两点,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低着头装鹌鹑。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公开处刑,谁叫他就是个人微言轻的下人,随便什么人都能给他脸色看,这就是底层人的命运。
等级面前,谈何尊严?
他十分有自知之明,虽然委屈,却不敢妄动,静候发落。
沈清明没晾他太久,沉声命令:“转过来,背对林老板。”
黄栌很瘦,跟沈清明那副躯体有着本质区别,巳予刚想说又没什么可看,话到嘴边又兀自咽回去,原来衣服上的黄符不上算,黄栌背上刻着一张巨大的傀鬼符,覆盖整张背。
巳予:“这是——”
沈清明竖起十指抵在唇前,“嘘。”
阒然间,半空中出现一支毛笔和一个砚台。
砚台里,是红色的朱砂。
黄栌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笔走龙蛇,沈清明提笔蘸墨,在一句冷漠的“闭眼”之后,冰凉的笔尖在他身上游走。
七笔八画,落笔成符,沈清明倒要看看,是刻进皮里的傀鬼符厉害,还是他这至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抓鬼符更胜一筹。
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
黄栌眼皮抖得不成样子,他脸上花红柳绿的,跟巫师做法似的煞是骇人,沈清明念一句咒语,符咒笔迹闪一下光后,倏地消失。
巳予在识海里问:“你画的什么?”
沈清明:“他引鬼我抓鬼,看谁厉害。”
又是抓鬼符又是隐身咒,这瘟神的花样还真多。
听那语气甚为得意,这厮打算抓了策反怎么着?
沈清明把衣服丢给黄栌,说:“赶紧穿好。”
“哦。”黄栌乖乖穿衣服,看着情状,赵婉儿犹豫道:“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不敢回太傅府,江之远到了晚上兽性大发,我清白难保。”
清白两个字说得含糊又小声,黄栌没听清,但是听到江之远的名字不由得心惊,难道江之远已经知道江泛中邪的事?
完了完了完了。
一切终究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他还回什么太傅府,直接上楼跳河自尽一了百了干净痛快。
穿衣服的动作变得缓慢,拖延时间一般,黄栌整个人都不好了。
鬼要抓,坏人要除,好人也要救,除了找了个人来承装他的妄执,十恶不赦的事,江之远恐怕不止做了这一桩,巳予一想,赵婉儿的担忧不无可能。
无论是赵婉儿还是这具身体,都不该遭受不明不白的侵犯,她问沈清明:“瘟神,你有没有什么,能保护‘江泛’......屁股的法子?”
堂堂四尊,哪里来的那种东西?
沈清明嘴角一抽:“没有。
巳予满是怀疑:“又不需要你给什么法器,这不是看你神通广大,竟然这点小忙你都不愿意帮,我真是错看你了。”
沈清明难堪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说话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巳予又嘀咕:“姜衡,你那儿有没有守身如玉咒之类的?”
姜衡清心寡欲,鲜有跟人打交道,更不可能会这种咒语,他摸摸鼻子摇头,“没有,照我说,根本不用缓兵之计,江之远既然作恶多端,只要逼出邪祟后交给人皇处理就行,我们不必过多插手。”
沈清明平静道:“我怕的是,这件事不止邪祟那么简单。”
姜衡挑眉:“你的意思是——”
他看向沈清明,两个人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姜衡了然。
这是他们共事多年的默契,巳予没跟上,有些不爽道:“你俩暗通什么款曲呢?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垂在一侧的手悄然握紧,沈清明最终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林老板说的那东西我和姜衡都没有,我可以给你几道符,必要时,可以救你一命。有劳你回府拖住十天半月,我需要布置一下阵法。”
赵婉儿点点头,接过沈清明的符纸,道:“好,黄栌,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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