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个说法,亡魂会在死后第七天回家。
家里人要在亡魂回来之前给他准备一顿饭,准备好必须回避,否则亡魂会记挂家人不能投胎转世。
巳予只会酿酒,除此之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于是去对面真香饭馆端回一桌招牌菜。
剁椒鱼头、农家一碗香、毛氏红烧肉、小钵子甜酒,不知道沈清明爱吃哪一样,按照巳予喜好摆上桌。
摆完就要上楼回避,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径自在桌边坐下。
她可以对所有人大方,唯独沈清明不行。
名为占有的私欲野蛮生长,她做不到看沈清明忘却前尘,反正她命长,即便转世为人,也得记着她,等长大了再续前缘。
姜衡放纵她胡闹,人死了就什么都不没有了,留在世上的人疯一点情有可原。
最终,巳予到底没能等来沈清明的亡魂。
菜凉透了,巳予坐在一角,看着那三支筷子安安静静地搁在箸石上,心凉下半截,她亲手酿的酒,沈清明也没能喝一口,她独自饮下一坛,骂那厮无情无义。
每日借酒消愁,消沉半月,迎来小满。
小满小满,江河渐满。
入夏后,姜衡比春日里更忙,夏日雷暴多雨,他要配合夏日节神四处放雷。
巳予一多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偏偏选一个暴雨倾盆的日子往外跑。
姜衡不在,黄栌不放心,悄悄尾随,看见她沿着安宁河走了一段儿,便拐去了酒仙山。
酒仙山,没有酒仙,而是成片的墓地。
黄栌以为她想寻短见,没想到,巳予只是在山脚下打量了片刻,就又原路返回。
入土才能未安,可是沈清明尸骨无存,犹如一缕青烟飘散人间,安大约是安不了了,但巳予想给他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弄个衣冠冢。
酒仙山上风上水,可惜无论是山上的桃树下还是临河谷的柳树边都没个宽敞地儿,沈清明留在林巳酒馆的那些家伙事儿,麻雀庙可没地儿搁。
巳予于是突发奇想,他死在林巳酒馆底下,不如就地取材,干脆以林巳酒馆做冢。
一个多月过去,上京城风调雨顺,不过,以防万一,短时间内,巳予不打算离开这里,然而这伤心地如今成了沈清明的衣冠冢,他们三个大活人进进出出实属骇人,便提出要去上京五十里外坨坨山中的檀柘寺清修。
不同于天龙寺和少林寺,檀柘寺藏于深山老林,名不见经传,幸而巳予曾经和了空大师了空大师有一面之缘才得知清净地。
了空大师虽是个半盲,但事事洞若观火,她拿金佛无法,姜衡也解不开禁制,她想求大师救出江泛。
求佛需心诚,三个人走了一天一夜,一路从阳关大道走到山间小路,在山林里蹒跚将近三个时辰,从天黑走到天亮,鸡鸣时到达檀柘寺。
这不是一件传统意义上的寺庙,香火味很淡,除却大殿中央摆着一尊不大不小的释迦牟尼,再找不出半点儿礼佛的痕迹。
寺里只有了空大师一人,他带发修行,手腕上时常挂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的。
大师平日锄地种菜,比闲云野鹤还要清闲。
巳予跟姜衡两个人对岁月的感知并不那么强烈,黄栌是个普通人,看到了空大师满头白发,但没有老人斑,皮肤也没有松弛得厉害,腰背挺直,跟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完全不同,“师父高寿?”
了空大师垂下目光看他手里的金佛,有些沉重地说了一句“造孽”,才回答黄栌的话:“不记得了,不乱于心,不惑于情,心外无物,都不重要。”
黄栌没有慧根,不懂禅意,懵懵懂懂地“哦”一声,不好意思地摸一下脑瓜子,说:“听不大懂,我读书少。”
佛讲拿起与放下,参透却要半生不止,了空大师笑笑问:“施主何故总是抱着这尊金佛不放?”
黄栌不知道,他醒来就抱着,一眼看不到就会心慌气短,“它、很重要。”
了空大师又笑了一声:“你怎知,这不是福。”
黄栌听不懂,只会傻笑。
晚上,巳予跟着了空大师打坐,听不懂经文,但浮躁的心莫名沉下来,她闻着檀香,入定似的,竟就那么睡着了。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七日,门口的杂草长出来半搾深,巳予想沈清明想得紧时就去薅几锄头,这几日已经寸草不生。
除完草到正殿,看释迦摩尼佛像前的莲花大水缸,昨日那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竟一夜之间长成莲子。
“这是?”巳予疑惑。
了空大师拨着佛祖,嘴角仍挂着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他前世作恶,所以今世受苦,缘分未尽,且多磋磨。”
话中意有所指,巳予又惊又喜:“大师,您是说,江泛摆脱金佛可以出来了?”
了空大师看着莲子,说:“他阳寿未尽,你们之间的缘分也未尽,小施主虽然年少多舛,但知善因生善果,恶因生恶果,他已逆天改命,将要活出自己的天地,约莫会和老朽活到一个年岁。”
只是——
她和江泛的缘分,怕是从江之远开始,就是孽缘。
巳予很少感到后悔,但是当知道江之远作恶的起因是她,她十分懊恼。
巳予:“他还能变回人样么?”
了空大师摇摇头:“佛曰不可说。”
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长久浸淫其中,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着闻之心安的檀香。
“施主你赤子之心令人动容,但五内郁结,心气躁动,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不必执着于已经发生的事,没有意义,只有心真正的安定下来,你才会平和,但——”
了空大师看了一眼跟在巳予身边一眼不发的姜衡,欲言又止。
巳予却追问:“但?”
他却不说了,反而观察起姜衡,“施主,你看上去心事重重,不该你承担的,不如坦白,你会活得轻松一点。”
为了自己轻松就让别人沉重么?
姜衡做不到。
不过了空大师这一番话成功让巳予眯起眼睛思索起来,是时候跟姜衡聊一聊了,关于花朝为什么死,以及她为什么会离开沈清明......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吧。
然而姜衡不想谈,仗着自己神通广大,火花带闪电一溜烟跑没影。
直到暮色四合,才不情不愿现身。
在巳予追问之前,先用出厨子张三人的消息堵住了她的嘴,她直觉姜衡在诓她:“我不信,找了那么多天没找到,偏巧今日就出现了,他们人呢,既然找到,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回来?”
姜衡没骗人:“我在江府宅邸找到他们,他们看上去——”
他停顿一下,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巳予急得冒烟,“看上去什么?你快说啊,卖什么关子!”
铛——
禅寺里钟声响,姜衡感应到什么,说:“阿巳,我需要出去一下,晚点再给你说。”
说完又是一道闪电,消失在夜空中。
巳予:“......”
话说一半真的很吊人胃口,她哪还能待下去。
之前画得传送符全放在酒馆没带出来,她只能徒步走回上京。
山林寂静,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风声,蛙叫一片。
巳予要连夜赶去江府,看看周小二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最近甄相心情很狂躁,他的真香饭馆生意一落千丈,最近连个鬼都没上门的。
起因就是林巳酒馆自己关门大吉不要紧,竟然在门口竖了一道碑。
碑文上写着沈清明之墓。
林巳酒馆在长街把角,两边没有其他店铺,倒霉的只有甄相一个!
竖这么个碑在这儿,不管里头有没有尸首,谁还敢上他家吃饭!
他想找林老板说道说道,偏偏见不着人,简直没处伸冤。
这不,他望眼欲穿,每天都伸长脑袋等巳予出现找她索赔损失,可没等来巳予,倒是瞧见一个弱不禁风的男人日日在酒馆前徘徊。
长得倒是好看,只是脸色惨白,跟张纸似的,瘦得风一吹就得飞上天。
刮风也来,下雨也来。
甄相偷窥多日,认定此男子大约跟他同道中人,都对林老板这般做派十分有意见,必须一起同仇敌忾,讨伐林老板。
大热天儿,日头正毒,男人身穿一身飘逸清俊的前碧色衣衫,站在大太阳底下,精致地撑着一把纸伞。
甄相“噔噔噔”跑下楼,跟随男人的视线,看他正端详着“沈清明之墓”,眉心微微蹙起,心情复杂,于是坏心眼儿地拱火道:“喂,兄弟,这家老板跑路了,临走居然把这改成自家坟地,还让别人怎么做生意?你说她缺不缺德?”
那男人剧烈咳嗽几声,差点当场撅过去,吓得甄相忙劝:“哎哟,您甭生气,等我抓到他们的老板,一定要狠狠敲上一笔。”
男人的话语出惊人,他说:“这上头写的,是我。”
甄相:“???”
这说什么胡话呢。
等等,那意思是——
这个长得好看但看上去随时要死的,他干脆直接就是个鬼?
天老爷,诈尸了!
甄相后背一凉,惊得失语。
他想当做自己没来过,一转身,就看见“朝思暮想”的林老板竟然直接朝他冲来。
“......”气势汹汹的,想打人的表情。
不是吧,他还没开始敲竹杠呢,林老板这是未卜先知?
就在他想假装自己只是许久未见甚是想念时,巳予竟然旁若无人地抱住了这具“诈尸”,骂负心汉似的一边捶他胸顿己足地嗔怪:“头七都不肯回来,你现在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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