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灵相都没长好,随时可能魂飞魄散,巳予不给他逞英雄的机会,捡起掉下的两枚铜钱一把攥手里,又摸出一张符,“啪”地贴在小柿子脑门上。
“她留下,我跟你一起去。”不等沈清明反对,巳予就自顾自往楼下走。
沈清明竖起耳朵,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刚养出来的躯体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恢复,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他的感知力变得大不如前,他念一句咒语,白光飞到一半,在巳予忽然转身时戛然而止。
她站在台阶上,淡淡地扫沈清明一眼。
自下而上的目光极其锋锐,算得上刻薄,沈清明莫名心虚,悄然收回符咒,咽下后面的咒语,竟然结巴:“怎、怎么了?”
巳予说了句没什么,就把目光移开,继续往下走。
手心里的铜钱震了一下,巳予陡然变了脸色,她加快脚步,朝门外奔去。
祟气裹挟着恐惧、焦虑、狭隘、愤怒、敌意与残暴,所有难以控制与宣泄、与正义对抗的、与所有美好相悖的、丑恶不堪,足以毁灭世界所有美好的丑恶铺天盖地。
邪不压正,亘古不变的真理,可是眼下,祟气已经完全盖过浩然正气。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巳予阖目,却找不到祟气的源头。
沈清明走到她身边,顺手抄起被他扔在一边的护魂伞。
巳予到刀子嘴,豆腐心,把手里的铜钱给他两枚,说:“拿着,保命。”
接过来的瞬间,识海豁然开朗,流觞在黑暗里脆弱地盘踞着,突然被这一束光照醒,软绵绵的骨头里源源不断灌进来灵气,充沛的,干净的,不仅包含世人的祈愿,还有经过辛勤劳作换去的收成的淳朴之气加持,比受到民间供奉效果更立竿见影。
它伸一下懒腰,舒展筋骨,修长笔直的剑身下生出九十九枚铜钱结成的剑鞘。
流觞大喜,裸/奔这么多年,终于拥有了剑鞘,它得意高呼:“啊,我升华了。”
像第一次发现沈清明能听到它说话时,又惊又喜,高兴得恨不得原地转圈圈。
它在识海里翻滚,打转,上蹿下跳,恨不得当场蹦出来,沈清明被吵得脑袋疼,冷声训斥:“祖宗,闭嘴,消停会儿。”
“——你叫谁闭嘴?”
是巳予!断开的识海又重新脸上了!
两枚铜钱穿针引线,将巳予跟沈清明的识海重新串联起来。
然而很快,识海里传来尖锐的刺痛,巳予眼前猛然一黑,像是走进了某个人的记忆,走马观花在她眼前模糊地乱晃。
不是她追寻过的,而是一些跟她甚至沈清明都毫无关联地片段,犹如开闸的洪水汹涌奔腾,要把人吞没其中。
江山镇南悟村。
雨绵绵密密地下了不知道多少天,老黄牛卧在水田里,滚了满身泥,土里积满雨水,踩上去草鞋上就沾满泥,重得抬不起脚。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左手牵着五六岁的孩童,右手提着一包黄纸,撑着伞往对面的山上走,那是一座荒山,没有林间小屋掩藏其中,也没有袅袅炊烟飘散,只有茂盛的深不可测的森林,不言不语地注视着对面。
黄纸露在外面的一角被雨水打湿,粘在了一起,巳予认出来,那是清明祭祀的东西。
他们要去祭祀。
孩童许是第一次上山,迷茫地问:“阿父,我们要去哪里?”
男子的脸色沉重到近乎沉痛,他说:“去祭拜阿祖。”
通往深山老林,本没有路,而是走得多了,硬生生才出来细小蜿蜒的一条,孩童又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家住?”
男子解释说:“他们去了天上。”
凡人忌讳死字,从来避而不谈,便用很多隐晦的说法来表达。
孩童不知天上在哪里,自以为天上大约是很远的地方,,否则不会从没见过,他想问的很多,于是一股脑全说出来:“那我阿娘,是不是也在天上,天上是不是很远,他们回不来是吗?”
男子的声音变得沙哑,很轻很轻地“嗯”一声,说:“很远很远。”
孩童似懂非懂,认为这条路就是通往天上的路,“那我们也会去天上吗?”
雨砸在伞上,震得人心口发麻,怀念不请自来,扎得人痛楚万分。
男子哽咽道:“会,我们都会去天上。”
孩童刚学认字,最先学会的就是阿祖与阿娘的名讳,他看着墓碑上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字迹,扭头问:“住在这里就可以去天上吗?”
四周都是茂密的野草,只有这几座坟头边打理得很干净,像是前几天才刚来过,地上的草又冒出新茬,他摘下腰间别着的镰刀,砍掉延伸过来戳到墓碑的枝桠,后把那兜黄纸拿出来,摆好后点燃,又递给男孩几张,说:“给你阿祖烧几张纸钱。”
孩童天真地问:“烧了他们就会保佑我吗?”
男子摇摇头:“烧纸不是为了让他们保佑我们,而是让他们知道,就算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也没有忘记他们,我们一直记着他们,直到我们也去天上团聚。”
孩童遗憾地说:“可是,我都没见过阿祖。”
他阿父阿母走得早,没看到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妻子三年前病逝,一家子就剩他们父子二人。所谓亲缘血脉,除了繁衍生生不息,更在于传承。
家里祖祖辈辈本分勤劳,言传身教,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父母为人处事之道,亦成为他后来安身立命的根本。
男子摸着他的脑袋,“没见过不要紧,你只要记得,阿祖说过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非者,天报之以殃,无论什么时候,你要当一个善良的人,怀揣着感恩的心。”
孩童听不懂,但坚定地点点头,学着男子的模样虔诚地双掌合一举过头顶,规规矩矩跪下磕头。
巳予这才发现,在他们身后,始终站着一个人。
是远道而来的沈清明。
画面一闪,追溯到过去的每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到这里。
坟头从一座,变成如今的十几座。
领着孩子来祭拜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而这一番话,却始终口口相传给年幼的小儿,直到他们长大成人,再传给下一代。
巳予感到一阵钝痛,闷闷的,让她压抑想要用其他的场景来抵消心里沉积的烦闷,她闭上眼睛,再睁眼时,仍然是各种他站在雨中给人送行的场景。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里,面无表情地置身于哭闹声中,任由人来人往,隔着长街,与舍不得离开的亡魂静默对视,像是劝慰又像是引道,他说:“走吧,别留恋。”
亡魂离去,他也随之离开。
看来是沈清明的记忆。
很奇怪的,这些闪进来的场面,几乎无一例外,都如此悲凉。
他可以回避欢快美好的记忆,沉湎于悲怆,仿佛不是如此,便不能清醒。
画面又是一闪。
落雪天,沈清明把自己关在祁连山下那间小木屋里,火堆里温了一坛酒,手里摆着上巳没有带走的话本,试图理解她为什么那么沉迷其中。
也许是醉了,他撑着头,斜斜倚在旁边,微阖着眼,眉头始终皱着,呓语地呢喃“软软”。
任谁看,都是受了情伤在买醉。
可是当那扇门外笃笃响起敲门声,他眼中浓重的悲伤瞬间烟消云散。
他起身去开门,神色如常地问外面的人什么事,就像是,他根本从未如此黯然神伤,也不会为什么感到难过,从头到尾,他都是那个冷静的节神。
看尽生死悲喜,所以克制清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没能对来者坦诚自己的心事,谎言图谱便荒唐地冒出一笔。
巳予想,难道,谎言图谱上的那些一笔又一笔的记录,都是这样来的么?
她感到难过,沈清明侧目看见巳予扭头沉沉地看着他,眼里有千言万语。
接着手被牵住,十指交扣。
巳予斟酌措辞,最后只问:“沈清明,我曾经,让你很难过是不是?”
沈清明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并无此事,然而看着他忽然想要卑劣一点,于是说:“嗯。”
竟然没否认。
可巳予没说对不起。
了空大师说得对,当时已惘然,不管有意无意,她确实对沈清明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痛,愧疚与否,都弥补不了,巳予握紧他的手,说:“以后不会了。”
沈清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
“等等,你看外面。”
巳予打断他多愁善感。
上京城祟气弥漫,正在逐渐走向毁灭。
沈清明忧心忡忡,目光从很远处移到对面的真相小馆,一双猩红的眼睛从二楼的窗户里穿出来,直直地盯着林巳酒馆。
对面的人注视了很久,更确切地说,是监视。
在大街上时好奇打量,试图找巳予坑上一笔钱财的市侩小老板,不会这样虎视眈眈,像个枕戈待旦伺机而动的猛兽。
皇城之下,沉积百年之久的天子正气渐渐溃散,酒仙山的森森鬼气取而代之,聚拢成大片大片的黑云。
鬼气哀嚎着,这一座皇城充满阴怨,生机已失,只剩恶气浊浊。
那些阴鬼似乎发现了沈清明,越过上京城那座高高的九层国安塔,一股脑奔着林巳酒馆冲来,气势之大,形成烈烈狂风。
沈清明把巳予往身后一拽,勾手关门,在巳予额间落下一个吻,近乎哀求:“你不要去。”
白色荧光的符文从沈清明指尖飘出来压在门缝之间,把两扇门紧紧箍紧。
门外阴鬼撞门,震耳欲聋。
巳予仍攥着沈清明的手,“沈清明,我说过,如果你死我会为你殉情,我说到做到。今天这扇门你要是敢撇下我走出一步,你我再没有余地,你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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