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间,廊下突然掉下来一只拇指大的蜘蛛。
攀在一条细细的丝网上,正一点点重新往上爬。
民间有个说法,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蛛从梁上落,疑是故人来。
了空一边捻佛珠一边低声诵经,梵音低吟,巳予屏住呼吸,沈清明表情淡漠,黄栌后脊发凉,四双眼睛紧紧盯着佛殿。
几个脚步交错在一起,不止一个人在里面,静默须臾,门缓缓开了。
看清来人,悬着的心重重落了回去。
姜衡换了一身不常穿的白色长衫,外面那层薄纱衬得他犹如画中仙,跟平日里围着账台打转,游走在市井生意场,穿梭于纸醉金迷中的姜老板大相径庭。
很亮眼,也很突兀,可他本就是神明,巳予想,这没什么奇怪的。
神明就该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她喊:“姜衡。”
姜衡简单应一声,“我把他们带回来了。”
他让开一步,巳予看到地上整整齐齐躺着的正是厨子张跟周小二他们三个,三人面容苍白,紧阖双目,眉心紧紧皱在一起。
三个人手背压着手背,上头有一条朱砂线。
朱砂常被用来驱邪,然而巳予却感觉此刻透着一股子邪气。
巳予意味不明地说:“终于把他们找回来了。”
“何止。”姜衡说,巳予这才看到他身后站着一妙龄女子,“你看她是谁。”
一副富贵人家千金大小姐的打扮,发间挂着一只点翠珍珠穗步摇,罗裙上绣着的却不是时兴刺绣样式,反而是看不太懂的符文点缀在裙摆边,有点像当时在夺命蛛巢穴里看到的彷音咒的走势,但远比其更加复杂,饶是巳予过目不忘,一眼看过去并不能完全记清楚。
巳予看不到她的脸,因为她故作神秘,脸上罩着一张面具,面具上也刻着相同形状的符文,越看越像彷音咒。
她恨自己没能全然恢复记忆,故意猜不出此人的身份,更辩不出那诡异的符文到底是不是就是彷音咒,而姜衡,语气里是给予惊喜的期待。
可惜巳予并没有认出她是谁,亦或者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并不想相信那是真的。
太奇怪了,她迟迟没有上前,也没有追问姜衡她是谁。
巳予的脾气秉性,说简单也简单,她很多时候,都很好看透,大方,善良,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救人时不计后果,被人误解时随风而去。
姜衡却以为,这样的人是最难猜,也很难接近的,关于自我剖析与拆解的,那极少的一部分,她从未表露过内心真正的想法,喜欢或者讨厌,想要还是拒绝,没人能猜得到。
从前在历法时就是如此。
姜衡总说,上巳看起来对所有人都很好,也会为了天下事倾尽所有,可是,永远无法有人真正了解她,或者知道她想要什么。
直到沈清明出现,他才否定这个想法。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秤砣一杆秤,这大约就是所谓命定之人的契合。
他们中,姜衡没有,花朝没有,寒食也没有。
他们可以一起同甘,上巳却不会让他们跟自己共苦。
只有沈清明可以。
只有沈清明走进她的世界,得到了她的心,能够左右她的悲喜,掌控她的情绪。
她天生善良,却又性子凉薄,更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姜衡认为,上巳对花朝好,只不过是一种投桃报李的怕落人口舌面子上的回应而已,未必有几分真心,直到花朝之死,才让他认清上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天生神格,却长着一颗柔软至极的凡人之心。
她善良到让所有人自愧不如,甚至偶尔经常会认误解她很虚伪或者故作姿态,但她也从不会为自己辩解,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姜衡不明白,当初闹得天翻地覆,为何人站在她面前,她却全然无动于衷?
姜衡对林花朝说:“花朝,摘下面具,让她看看你。”
那女子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天真烂漫的脸,笑意盈盈,眼睛弯弯的,比月牙还好看,亲亲热热地走上前拉住巳予的手,喊她:“阿巳,我回来了。”
巳予如遭雷击,表情失控,结巴道:“花朝,你是花朝?”
林花朝挽着巳予的手腕,扬一下下巴,指了指沈清明,道:“你怎么还没把他踹了?”
眼前的人一颦一簇都是当年的模样,淡定如斯沈清明蹙眉,语气冷如冰窖,“你是谁?”
林花朝噗嗤笑一声,开玩笑的语气算得上娇嗔:“阿巳,你看,自古男儿多薄幸,几百年不见,竟就忘了我是谁。”
久别重逢,无数次梦里出现的那张脸,无数个感到哽咽难过的瞬间,都在这一刻涌上来。
明明比起弄清楚花朝为什么死,她更想让花朝活过来,可她真的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不是该高兴么?为何如此惴惴不安。
所有她在乎的,曾经忘记的,正在一点点想起的那些故人,全都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忽然害怕了,她有很多想问的,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生硬地甩开林花朝的手。
林花朝的笑容凝固住,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哼,“这是怎的了,见着我不高兴啊,那我可有点伤心了呢。”
巳予仍然沉默,林花朝往前走了一步,巳予便又后退两步,撞进沈清明怀里。
他轻轻握住巳予的手,在识海里对她说了一句:“别怕。”
林花朝见状,又笑了,她抱起双臂,一脸打量,揶揄:“阿巳,过分了啊,有异性没人性,我可要吃醋的,哦,忘了,沈清明才是个大醋坛子。”
沈清明面露不悦,花朝不学无术咋咋呼呼的性子他一向敬而远之,奈何上巳与花朝“蜜里调油”好得穿一条裤子,那时碍于上巳的面子,他从不会当众驳斥花朝,更不会对她总是恣意妄为不守规矩提出微词,时至今日,他早不是那时的沈清明。
巳予摸到一片冰凉,余光落下,只见流觞在他手心蠢蠢欲动,沈清明动了杀机。
不对劲。
巳予眯起眼睛,往姜衡后脖颈看去,曾被夺命蛛咬过的地方已经彻底痊愈,几个月中,他没再失智发疯,但——
在那隐隐绰绰的衣料底下有一笔青色的痕迹,乍一看,同样像极了某种神秘古老的符文。
雨越下越滂沱,地上的血渍全被冲到龙头砸出的坑里。
雷声小了,甚至不见踪影,风却大了起来,刮得犹如寒冬腊月,屋檐上的剧烈摇晃,晃得人心惶惶,黄栌一抬头,发现林老板信誓旦旦要去追杀的龙正趴在佛殿屋顶上,朝廊下伸着脑袋。
老天爷啊,吓死小黄栌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世上真的有龙呢,自从少爷中邪后,离奇的事儿一桩接一桩。
如来宝仗降魔相,慈悲威怒震十方,他念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佛诗求菩萨保佑,再一看,了空大师也在喃喃自语。
看来大师也怕死呢。
黄栌腰板又硬了几分。
烈风肆虐,刮得人皮肤发疼,像是谁在发脾气,巳予在识海里问:“瘟神,是不是你?”
沈清明没避讳:“是。”
这是真气坏了,就因为别人说他一句醋坛子?这气性真大,可巳予总觉得,沈清明两袖清风什么都不在乎,不至于被人说两句就受不了大发雷霆,沈清明幽幽地接腔:“可是她在挑拨我们之间的感情。”
巳予发现了,榻上之郎与闺中密友是无法和平共处的,她甚至努力回想,几百年前,这两人是不是也是这样互相看不顺眼又不得不碍于她的情面互相忍受对方,可是心里无数次想要掐死对方。
鬼使神差地,他想,难道花朝之死,就是因为这种滑稽的原因?
沈清明又否定:“不是。”
可是他只能否认,说不出到底为什么,甚至还自知理亏,认为自己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花朝。
是了,巳予不得不承认,她之所以在看到花朝时感到不安,都源自于,在无数次的梦里,花朝都在祈求巳予杀了沈清明为她复仇,而她也信誓旦旦,声称会这样做。
果然,花朝露出了一个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清明,目光落在护魂伞上,忽然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容,“看来,清明君也不是无往不利,这是被谁伤了,竟然用上了护魂伞。”
沈清明自然不可能回答她的。
事实上沈清明根本不相信她是花朝。
魂石碎了,不可能重生,这是历法对众节神说的。
魂石是节神的根本,沈清明之所以能死而复生,也是因为他的魂石完好无损,尽管灵相有损,但假以时日,他就能恢复成无所不能的沈清明。
巳予这才发现,原来,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高风亮节,最起码,她并不想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横在沈清明与花朝之间,更何况,她的倾向性已经十分明显。
可是下一瞬,姜衡的话却让她彻底崩溃,他说:“花朝,你为保护阿巳魂石尽碎,可是,阿巳好像并不是很想看到你。”
江之远说过同样的话,她曾经执着想要知道的真相,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出现时,她才发现,她原来是难以接受的。
巳予:“你是说,花朝是因我而死?”
姜衡摇摇头:“不,花朝不是因你而死。”
巳予悬的心稍稍放下,就听见他又不咸不淡地说:“她是因为沈清明而死。”
这是姜衡第一次直呼其名,以往对沈清明的尊称终于打破,他仿佛也在此刻彻底撕下伪装,将自己的真正的态度摊开来给人看。
风停了,流觞也黯淡下去,沈清明的声音犹如蚊吶,“你说什么?”
姜衡说:“那一年,历法为天道分庭抗礼,天道让世人生出信仰,四尊横空出世,历法为人祭奠称道。可是,沈清明,你知不知道,你是踩着上巳、花朝跟寒食的节气,才成为至高无上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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