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子里别有洞天,高山流水下,大片竹林间坐落着一间竹楼。
别有深意的名字——藏忆。
藏起,埋葬,两重读音,两重涵义,不知取自哪一重。
不管哪一重,一进便知。
既来之,则安之,沈清明把她关进来,想必坦荡到无事不可对人言,她不请自入。
竹茶几,竹桌椅,竹物架上放着一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纸鸢、陶杯、竹蜻蜓。
抬脚往里走,拿起竹蜻蜓,熟悉感扑面而来,巳予开始犯困。
神志不清一般的,巳予迟来地为失忆感到痛苦。
她骂了几句,不知为上天玩弄她的命运,还是为沈清明把她关起来,可惜没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她就彻底昏睡过去。
郁结于心的烦躁在梦袭来的那一刹那烟消云散,在潜意识里与各种来去如风无法捕捉与留下的琐碎记忆你来我往争锋相对。
冗长的梦,带着苦涩的沉闷的痛苦,沾着咸咸的不知是海风还是眼泪的味道,以及巳予没见过的却让她心脏隐隐作痛的人。
花朝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一年不如一年,上巳劝她找神医开个药方,花朝却不以为意,笑着说自己没事。
她天生爱笑,爱玩爱闹,不愿意拘着,到了春日,漫山遍野的跑。
小孩子心性最不藏事,愣是瞒得滴水不漏,要不是看见她偷偷藏起沾了血的手绢,上巳都要相信了她的鬼话。
花神又不必打打杀杀,不大可能受重伤,上巳想不出为什么她会吐血。
她神色如常,事无巨细,一丝不苟得宛如变了个人。
历法诸神都当花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唯独上巳不以为意。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是一句贬义,却有几分道理。
一个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花朝沉不住性子,常常因贪玩忘了任务而被责罚。
那些糗事,细数起来,十个指头都不够用。
桃花节时,她在溪水里跟上元抓螃蟹忘了时辰,满坑满谷的人到了桃花山却只见光秃秃的桃林不见一朵花,惹得怨声四起,不得不以闰月延长花期。
樱花开的时辰倒是没忘,只是自己玩儿得比赏花的人更尽兴,在樱花树枝头飞来飞去,得意忘形泄出神体,把踏春的人全吓出了毛病。
如此这般,不胜枚举,她向来插科打诨,忽然励精图治可不是转了性。
花朝贪玩,可是自司职以来,所有花期全都记录在册,她开始给上巳讲,红梅早争春,迎春性子急,玉兰三月俏......
急切得三天讲完一年,大有“一日看见长安花”的架势,交代后事似的,上巳听得脸色越发凝重,趁着花朝去杏花谷,拿着那条带血的手绢找神医问病因。
神医只看一眼,便连叹三口气:“天命如此。”
这句话,对历法节神来讲,无异于宣布死刑。
天命不可违。
一旦开始,回天乏术。
她被历法抛弃了,正在一点点消亡。
可是上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花朝顽劣,正因如此,世间开花才别有生趣。
年复一年,花谢花开,若是都在同一日,那不过是一场无趣的轮回。
因为有花朝,即使人们知道终有一日花会开,却不知道哪日哪时,便会对此产生期待。
期待,意味着生命力。
世间才会更有盼头与生机。
未知才是值得探索的,按部就班就只能当一只被蒙住眼睛的拉磨的驴。
这是花朝存在的意义。
可是,历法不再需要她了。
没有理由,无论功过。
上巳要与历法抗争一次,她不要花朝死,“神医,只要能救花朝,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神医看着天,长久地沉默,最后说:“数九腊八,长白山野生人参长得最好,花朝君气数已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试以气补气。”
长白山,北之又北,仲秋伊始开始下雪,如今已至深冬,雪盖了一层又一层,白茫茫的几座山连成一片,分不清何处是山何处是水。
上巳是跟花朝同属春神,冬日灵力微弱,遭遇邪祟容易遇险。
当然,这些对上巳来讲,并不会让她退却。
只是,长白山人参长了脚,满山林里乱跑,很难挖到。
她还是去了,义无反顾。
北风呼啸,长白山暴雪连天。
上巳从山脚追到山头,又从山头跑到山尾。
人参真的长了脚成了精。
追了三座山头,上巳追不动了。
大雪绵延,茫然无际,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雪盲。
可是她听到了人参钻土的声音,瞎着眼追上去,却一脚踩空,跌进了天池里。
哪里是人参,不过是想要她命的邪祟。
长白山的风凌厉狠毒,上巳吹了三天三夜,早就冷透了,失去了知觉。
“砰——”破冰跌进天池,她比水还冷,连鱼都摇着尾巴不敢靠近。
失去意识之前,她还在遗憾没能为花朝挖到一只人参。
这山里的精灵,它们真的会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睁眼时,在沈清明那间名为藏忆的林间竹楼里。
沈清明站在她面前,神清冷漠地看着她,没有一句温情的话。
“上巳,你永远这样自作主张,是不是就算让你去死,你也会毫无后顾之忧?”
她心软的神,做则倾尽全力,从不顾一己之身。
没有人参花朝就快要死了,意识到这一点,上巳心灰意冷:“沈清明,这就是我,这么多年,你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么?”
沈清明与她从来不是依附与被依附,他们的强势与倔强势均力敌:“我知道你死性不改,上巳,既然这样,如果我为了什么人奋不顾身时,你最好也不要难过。”
他出口伤人时从不嘴软,看似伤害的是上巳,其实自己也不好受。
丢下这句话,沈清明就走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上巳都没在见到他。
花朝听说了这件事,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劝上巳给沈清明一个台阶,上巳越发心疼,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的人却要道歉,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不会原谅他。”
上巳这样说,“他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战役,我以为他最了解我,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质疑我,我就是这样的,既然他接受不了,那也没必要强人所难。”
花朝叹了口气,说:“那你知不知道沈清明去执行秘密任务了?”
秘密任务,意味着十分危险,一旦发生意外就是死路一条,为了保证历法正常运转,一旦节神崩逝就会找个人来顶替。
一颗心咚咚得跳,她在识海里喊沈清明,却杳无音信。
上巳忽然想起来,沈清明曾经让跟她连识海,而她因为不想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暴露出来而拒绝,也就是如此,她无法联系到沈清明,所以担惊受怕。
又过了几天,寒食来探病,神秘兮兮得说:“不知道这次去执行秘密任务的是哪个倒霉蛋,据说已经快死了,历法正在商量应对之策。”
什么?
上巳垂死病中惊坐起,沈清明这是打算一别两宽?
“沈清明!”她喊一声,梦却戛然而止。
一切都散了。
不知道这个梦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幻,巳予在识海里喊沈清明:“瘟神——”
那头,沈清明把珠子往胸前一揣,二话不说去找姜衡。
地下头什么都有,脏得很,但孕育出的那些花花草草,长出的果实又十分甜美。
沈清明讲究到令人发指,连鞋底都要不染纤尘,与上巳分开几百年,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大变,虫兽的巢穴也说钻就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是姜衡见到沈清明时的第一想法,要是他知道沈清明刚从臭水池死人窟里出来兴许能震惊得当场劈出几道雷。
“惊蛰,你怎么样?”
姜衡:“不太好,我好像被夺命蛛咬了。”
沈清明正要说什么,传来巳予的声音。
他不情不愿似的应了一声,“你醒了。”
看来,他知道那珠子会让人沉睡,那这个梦呢,是不是也是他在操控?
巳予想要求证什么,问:“长白山的人参会不会跑?”
听到这个问题,沈清明想到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往事,语气变得冰冷:“你为什么这么问?”
还能为什么?
当然是想验证这个梦到底有多荒诞啊,巳予说:“就是想起一些事。”
“是吗?”
听上去,似遗憾,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巳予十分在意。
如果她是上巳,沈清明不希望她想起那些事吗?
过了片刻,巳予听见沈清明说:“会跑的。”
巳予拆竹榻的手一顿,心想,完了,这梦居然有一成真。
自从梦醒,她心里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感觉。
太不对劲了。
梦里不是她与沈清明,而是上巳,是他的软软,那是沈清明的回忆。
自欺欺人似的,巳予甩了甩脑袋,强行将自己从这个梦里拉出来,“你找到姜衡了吗?”
她问。
其实她更想问,那时你真的去执行秘密任务了吗?
那现在的你,是换了芯子的沈清明,还是那个因为上巳奋不顾身去救人愤怒而争吵的沈清明?
“嗯。”沈清明的反应很冷淡,他大概知道巳予想知道更多,所以长久地沉默。
巳予握着那只竹蜻蜓,说:“瘟神,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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