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行天(十)

那就是沈扬戈。

所有人微微骚乱起来,许是没想到他这人与想象中大为不同,没有传闻的飞扬跋扈,倒像好生教养出来的。

不过教养嘛,都可以装出来。

谁让他有个背信弃义、愚弄苍生的贼先人呢?

远处高台上也零零散散站了不少人,都是宗门闭关不见的老祖。与那些低阶的小辈不同,修为到了他们的层级,夜间视物也易如反掌。

此时,他们背手而立,纷纷眯眼,神情不明——他们从那人的举止中,品出了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

果真是沈淮渡的后人。

像极了他该死的祖父。

沈扬戈被迎进了隐珠峰,才过山居院门,就见一个人影持灯候着,身侧的侍童认出了那人,俯身见礼:“黎师兄。”

黎?

沈扬戈看向他:“你就是黎照瑾。”

那人从阴影处走出,露出了眉眼:“沈道友,许久未见,不妨一叙。”

“黎师兄……”侍童刚想劝阻,就被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

“照瑾,辛苦你领他去了。”说话的是剑阁佘晋,他一摆手,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悄然绕开,“也好与沈小友聊聊,明日辰时,不可误了。”

“是。”黎照瑾作揖,见佘晋带着人马离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挂了笑意,看起来真挚不少。

他往前做了手势,“沈道友,这边请。更深露重,山道湿滑,多留心脚下才是。”

沈扬戈踩着他擎出的烛光,拾阶而上,他道:“你便是他们推举的,承接转经轮的人。”

黎照瑾低头看着脚下,只勾唇笑笑,语气却带着喟叹:“是也不是。”

沈扬戈道:“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将代替阁下,持转经轮守幽都。”

沈扬戈担心他不明白:“鹤镜生说了,先得把魂魄分出来,因果刺会了断我身上的因果,把它系在你的身上。”

“是。”两人转进了楼阁。

它建在悬崖峭壁之上,寒风料峭,吹动林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宛如海涛拍岸。黎照瑾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将沈扬戈引到了窗边平塌上,上面已然备好了精致糕点,茶水被熨得温热。

“此处是风景最佳的地方,推窗便可见月。”黎照瑾介绍道。

沈扬戈看了一眼:“是不错。”

圆盘般的月高悬在夜空,映着星子黯淡无光。相较于明月,他倒是更喜欢星星——毕竟月不是夜夜都有,可抬头就有星星。

来之前他已经数好了,今日是两千七百零四。

“我在游历时,听过这样的故事——”黎照瑾沏了杯茶,推到他跟前,“治病于未有形者,医术最高,能事先铲除病根,却被人认为是庸医;治病于微毫者,常人就以为他只治小病;而病情严重时治病的,都认为其医术高明。”①

“当年长阳漠魔气暴动,还未真正显现,就被沈城主平息,因此世人才不懂他究竟做了什么……但我们都知道,一旦重来,地下攒了千百年的怨气爆发,人间处处是幽都。”

“我知道自己实力薄弱,远不及沈剑圣与阁下,但如今有心人煽风,无知者点火,沈剑圣的名誉一落千丈。世人无知,毁庙、污名、寻故居、灭祖祠……他们甚至还塑了沈剑圣的跪像,立在长阳漠外。”

黎照瑾字句平淡,可眼底却是淡淡自嘲:“世间因果,好像总是好人没好报。”

“只要我让出转经轮,就可以替他正名吗。”

黎照瑾定定地注视他,他没法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任何熟悉的情绪,无爱无恨,就那么平静,像是月色下寂静的湖面。

羊羔在被猎人捕杀之前,屠刀落下时,也会是这般澄澈的目光吗……它就静静地看着,好似什么都不懂,又像早就看透了一切。

黎照瑾知道,这是一场新的围猎,沈淮渡的恶名是各宗煽风点火的后果,他们利用了无知者的狂欢,使上攻心计,就像在洞穴里塞上一团燃火的稻草,用火用烟逼迫猎物现身而已。

如今,决定权就在他的手里,他又成为了刽子手的一员,握住了那把刀,高高举起。

许久的沉默后,他避开了沈扬戈的目光。

“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万民诟病的,就是转经轮此落在了沈家人手里——他们不信任你,也不信任沈剑圣,只觉得沈家敲骨吸髓,享尽荣华富贵,吸尽了血。你只要将它让渡出来,各宗出面解释,至少能替沈城主证明清白。”

两人再度无言,许久的沉默后——

沈扬戈点点头:“我能感受到你的道心,没有其他人那样的欲|望,明日辰时我会来。”

“你究竟是沈扬戈,还是转经轮?”黎照瑾追问。

沈扬戈一怔,没有回答。

黎照瑾道:“你放心,我会对他好的。”

“谁。”

“一个沈扬戈在意,我也在意的人。”

沈扬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提醒道:“你要知道,永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希望你不会后悔。”他敛眸,眼尾微微下落,难得呈现一丝疲惫,“无休止地困在一个地方,见到同样的东西,太阳东升西落没有一丝变化。”

“我心悦他,就不会后悔。”

“心悦?”他低声重复一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黎照瑾笑了起来:“那是人类特有的——你应该永远没法理解这种感觉,甘愿为一个人付出一切,想要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住世上所有灾祸。”

沈扬戈的眼神依旧淡淡,冷寂得像是雪峰上料峭的寒风。

“是的,听起来确实让人费解。”

但他忘了,他也曾那么炙热地爱过一个人。

爱到剖出他的骨,炼出他的心,守着一座空城从生到灭。

他曾爱到鲜血淋漓地倒在爱人的怀里,至死不曾瞑目。

很遗憾也很庆幸的是,他忘记了。

夜深了,珈惹殿却并不平静。

“黎师兄,有人擅闯隐珠峰,您看……”剑阁弟子犹犹豫豫,一摆手,一个明黄的身影便被推搡进来。

“司幸,你不是在剑阁吗,何时跟来了。”见到来人,黎照瑾似乎并不意外,他挥退了其他弟子,一双黑眸沉沉望去,像是深渊。

封司幸梗着脖子:“只许你们来,我就不行吗?”

黎照瑾双指一并,一道剑气掠过,堪堪斩落了她手腕上的绳结:“隐珠峰早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还是歇了心思吧。”

“师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要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拦,可只有这次……”

“你是想要帮他还是帮我。”黎照瑾打断道。

封司幸红了眼眶,她几度启唇,最后声音颤抖:“他们要害的是你们两个!你还没看明白吗!”

她语气激烈,指着门口:“沈扬戈做错了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他们无非就是控制不了转经轮,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取而代之!你就是那个牺牲品!”

“七年了,沈剑圣的谣言传遍大江南北,凡是想要辩驳的人,都会被针对、被打压,甚至到最后销声匿迹……背后难道没有人推波助澜?难道只是因为他们在镇魔脉,所以活该被守护的人背刺吗!”

“他甘心把转经轮让给你,你也愿意成为那些渣滓手里的傀儡,可我不甘心,所有受过沈剑圣恩的人不会甘心……”

封司幸眸中喷出了火焰,字句掷地有声。

“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天理!”

“天理天理,什么是天理!圣人有圣人的命途,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黎照瑾厉声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大势所趋,非你我二人能够抗衡。我存了私心也有我的道义,至少转经轮在我手里,我豁出命去也会守住幽都,不会比沈扬戈差!”

话罢,他冷冷看着:“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人言可畏,人心恶毒——你难道希望,多年以后,任何人提到沈剑圣,他都是阴险下作,愚害苍生的鼠辈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封司幸哑口无言,只见黎照瑾大步上前,戳破了最后的遮羞布:“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没有人能站出来替他说话了,沈剑圣帮的、救的,都是我们认为牲畜一样低贱的凡人,他们是真正的弱者,而弱者的声音永远不会被听到!”

“司幸,没有人能救他了。”

封司幸被逼得步步后退,她瘫倒在地,流泪抬头,却见那人站在光里,看不清神情。

这其实是个无解的局——

如果秧歌不妥协,那么他祖父、父亲以及他所有的努力都会被抹去,作为骗子、伪善者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秧歌妥协,“公平第三方”就会出面解释,假惺惺地告诉所有人误解了,又顺理成章地解决掉秧歌,把东西抢回来。

他们以前在乎的是沈淮渡夺走的“名”,可一旦有更重要的利益,那么“名”他们自然愿意拱手让出来。

①引用《鶡冠子·卷下·世贤第十六》,扁鹊三兄弟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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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行天(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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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幽都
连载中木已成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