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他被熊熊烈焰吞噬,忽而飞来一只摇摇晃晃的雀,落在柴垛上,一柄剑如寒星疾驰,霎时穿透了黑袍人的胸膛。
它锋利冰冷,温热的血恰如雨滴溅上新荷般,簌簌滚落。
“仙人!”有村民瞪圆了眼。
“仙人来救命了!”他们欢呼起来。
来人是个俊朗的少年,鹤冠白氅,面如冠玉。他高高骑在马上,目光清冽。
村长颤巍巍地跪拜在地,感激万分:“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可那人毫不理睬,他径直翻身下马,在灰烬中越走越快。
徐徐袅袅的飞灰沉淀下来,像是铺满了灰色绒花,随着少年摆动的衣角飘飘渺渺飞上了天,又落了一层霾。
他攀上歪斜的柴堆,许是燃了湿柴,黑烟滚滚,一块木板攲斜着,恰好垫在孩子的脚下。
柴禾滚落,顶端的木板顺势下滑了一截,被悬着的孩子手腕一紧,绳索陷入他的皮肉,晕开淡淡粉色,他艰难地用脚尖去够木板,被呛着咳嗽几声。
那个孩子脸色苍白,像是单薄的宣纸,青色的血管被薄薄的皮肤覆盖,腕骨高高突出,只有那双眼睛,安安静静,没有恐惧与泪水,只是缄默地注视着来人。
像极了沈承安。
少年眼底的坚冰终于化尽,融成了无色的液体,顺着眶边徐缓淌下。他近乎虔诚地,颤抖着将那具泛凉的身躯搂在怀里。
找到了。
我找到你了。
小孩就这样被来人拥入怀中,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骤然被暖意簇拥,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几乎要冻结的血液终于迟缓融化,他终于感觉到了寒冷,便瑟缩着,遵循本能往热源靠近,像是没入亲眷腹羽里的幼鸟。
宁闻禛虔诚地用唇轻碰着他的鬓角,温热的眼泪从眶边滚落,他似哭似笑,听见自己回答。
“扬戈,我来带你回家了。”
*
宁闻禛抱着他上了马,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放飞一只纸鹤,跟随着它飘飘悠悠进了山里。
据猎户说,他当年夜间巡山,在一具白骨前捡到了这个孩子——那具尸骸明明已经死去多时,却跪倒在地,双手呈现环抱的姿势。
而婴孩竟也不哭不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趴在白骨身边。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撞鬼了,可不等他跑出几步,又回到了原地……眼前的还是那具白骨,那个诡异的孩子。
“后来,我怎么都跑不出那片林子,只能猜是不是它想要我带上孩子,只能壮着胆子向它老人家磕了几个头,我才拎起那个孩子,怪事就发生了——”
“那具白骨,一下就碎了。”
猎户想起当时的场景都打了个哆嗦:“我眼睁睁看着它变成一堆粉末,风一吹,到处都是!吓得我拔腿就跑,没想到一下就跑回村里了!”
宁闻禛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扬戈,他正坐在树墩上,低头试着新鞋。
那些都是宋姨让他从家里带出来的,这些年里,他们总在猜扬戈长得多大了、有多高、是胖是瘦……想必齐严飞一定能把他养得很好。
那小子惯是不会亏待自己,一定能把小团子养得白白胖胖。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每年都会准备新衣新鞋,每日将城主府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等着唯一的小主人回家。
临行前,他们让宁闻禛带上了所有的衣物、布偶、小玩意儿,盼着让它们当个“探子”,同小扬戈先见面,却不成想,如今刚好派上了用场。
“所以,你把他卖了。”宁闻禛收回目光。
猎户一时语塞,他怯怯辩解道:“我也不敢留他啊……但你说都那么诡异了,我也不敢害他。想来想去,刚好辛成媳妇儿提过一嘴,想要个儿子,托我去城里打听打听——”
“又不是饥荒年,哪来那么多孩子给她?所以我干脆把这孩子给她了……”说到这里,他还小声补充道,“这不是好好养到这岁数了?”
好好养。
宁闻禛又转头看过去,只见小孩正弯腰,用手将地上的沙石抹开,踩在地上蹦跶两下,又坐了回去,小心解开了系带。
他起身走过去:“怎么,不合适吗?”
“要再大一点。”沈扬戈眨眨眼,一本正经道。
宁闻禛看着明显要大一圈的小靴子,突然蹲下身,捏了捏他的鞋尖,是空的。
“已经大了。”他微微皱眉,“要换小的。”
“没大没大!”小孩急得脸都红了,他连连摆手,甚至还站起来蹦跶了两下,“这双就行,刚刚好!”
“得合脚。”宁闻禛不认同。
“可是……很快就会小。”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低越下,最后耳根都烧起来了。
小了就会挤脚,他经常去捡阿宝穿不着的破鞋和破衣服,好的都会被送给其他更小的孩子。
他比阿宝更大,所以衣服总是短一截,鞋也小。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能庆幸,幸亏是阿宝穿破的,脚丫子还能探出来,不至于憋得那么难受。
他先前试着一双合适的,刚刚好,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他的脚,柔软又舒服,就像是踩在小羊羔暖蓬蓬的绒毛里。
原来合适的那么舒服啊!
他发出了土包子的惊叹。
可合适的很快就会窄了,就没有了——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鞋,最后抬起头,指着脚上的恳求道:“这双吧,它可以穿很久。”
“都是你的,宋姨给你准备好了,什么大小都有——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闻言,小孩呼吸一滞,有些难以置信:“都是我的?”
宁闻禛注视着他:“是。”
“我以后还会有吗?”他小声问道。
“会的。”
闻言,小扬戈又踮着脚,轻轻碾了碾地,他忍了忍,还是偷偷翘起唇角,眼里却啜着泪光。
等到给小扬戈穿上合适的衣物,宁闻禛便带着他顺着猎户指的路进山了。通明纸鹤落在林间一处空地上,扑簌两下翅膀,便彻底安静。
宁闻禛揉了揉沈扬戈的脑袋,下了马,走到空地前。
他注视纸鹤停留的地方良久,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壶酒,恭恭敬敬地浇在地上,随即指尖微动,泥土便蠕动着倾覆上来,将酒壶彻底掩埋。
“严飞大哥,多谢。”宁闻禛红了眼眶,“我找到了扬戈,我要带他回家了。”
“这些年,谢谢你守着他……愿你安息。”
小扬戈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知为何,霎时密林起了风,无数树叶沙沙作响,它吹过枝杈,摇着草叶,最后又温柔地撩起了来人的鬓发。
就像是长辈无声的轻抚。
小孩莫名鼻尖一酸,他眨眨眼,茫然四顾,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宁闻禛道了别,翻身上马。
“扬戈,你知道那是哪里吗?”宁闻禛低下头,看见那个小小的发旋轻轻摇了摇。
“那是你的严飞哥哥,是他当年带着你来了这里,他保护了你。”
“他一直在山里吗?”沈扬戈抬头问道。
“是。他只能走到这里了,要走到一个我们能找到你的地方。”
小扬戈脸上挂起灿烂的笑,他道:“难怪山里的果子最好摘了!”他又往回看了眼,凉风再度轻触着额头,便抬手摸了摸,又弯起眉眼。
再见了。
原来村里人说的都是假的,他不是被人扔掉的,一直有人在保护他。
只是他不知道。
*
长阳漠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缓缓而行,小的头上正稳稳悬着一把伞,竹枝底,伞骨十二。
他步子小,每一脚都陷在松软的黄沙里,就像是拔萝卜般,一步一坑,流水般的砂砾簌簌从裤腿上滑落,他抖抖干净,又一步三蹦地追赶前方的人。
突然,小扬戈眼神一亮,他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停住脚步,俯身在黄沙里刨起来。
宁闻禛察觉到逐青伞没动了,同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回头看去,只见小孩正从沙坑里捡起什么,浑身笼上一层淡蓝的光晕。
那光极其稀薄,就像镜面晃动的瞬间折射了阳光,只一闪而过,便消失殆尽,快得像是晃花了眼。
但宁闻禛却愣在了原地。
他的脑海里传来一声“轰隆”震响,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净尘翎……”他喃喃道。
“闻禛哥哥!你看,是小鸟!”沈扬戈此时也寻到了宝藏,他灰头土脸地高举起了手中的东西,“它会发光,是蓝色的!”
宁闻禛的视线缓缓挪到他的手上,那是一只折了翅膀的木雀,花纹磨损干净了,安静地躺在小孩掌心。
是子燃月的通明雀,当年他们第一次前往幽都时,她便用通明雀在前面开路,又用碎片沿路做了路标。
后来,在入城前,她将净尘翎偷偷给了他,这是她留下的后路。只是不成想,造化弄人,兜兜转转又救回了自己的孩子——
齐严飞带着小扬戈出幽都时,正是靠着净尘翎和通明雀的感应,一路走到了辛家村。那是子燃月曾经游历过的地方,林间留下了最后一只残缺的通明雀。
他再也支持不住了,皮肉褪尽,跪倒在林间化作白骨。
那时他怀里还抱着年幼的婴孩。
宁闻禛像是被剥去了魂魄,他恍惚走到小扬戈身边,拾起了木雀碎片:“这是……”
“这是你娘留下的路标,穿过这片沙漠就到家了,通明雀会带你回家。”
沈扬戈小心地捧着残缺的木雀翅膀,爱惜地摸了摸,倏忽抬头,小心翼翼问道:“我也有娘亲吗?”
宁闻禛一怔,又见小扬戈低下头,抿嘴偷偷笑了起来,他捧着木雀的翅膀,翻来覆去地看着,又将碎片放入口袋里,骄傲地拍了拍,笑得眉眼弯弯,“哥哥,我回家就能看到他们了吗!”
宁闻禛哑了嗓音。
他垂眸含糊地应了一声。
闻言,小扬戈笑得更灿烂:“我也要学这个!以后就不会走丢了!”
再也不会走丢了。
小时候的秧歌可听话了!哈特软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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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故土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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