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空城(八)

一根刺从墙壁上探出,它是浮雕的纹路,画着一道钩,沈扬戈认识这个图案,是主刑罚的雷纹里的一个收尾。

像是竖钩的最后一个笔,锋利又笔直。

如今,它就从墙上活了。直直地捅入了姜南的胸膛,然后又飞速收回,重新没入墙壁,老老实实地定格成浮雕一角。

像黄蜂尾后针,倏忽刺了一下。

石刻的竖钩,成了血染的竖钩。

只是很轻的一下,快到沈扬戈来不及反应,快到姜南甚至没有察觉,当事人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胸前晕开大片血迹,像是清水里滴了红墨,霎时洇晕开来。

沈扬戈哑了嗓子,嘴唇颤动,却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发不出一个字。

他愣愣地看着姜南,思维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按上了那人的胸膛,眼泪毫无防备地滚落。

“师、师父,没事的、没事的……”他磕磕绊绊道,随即又发出了受伤野兽的哀鸣,断断续续,张皇无措。

姜南的身体滑落,眼中的神采开始涣散,手却覆上了沈扬戈的手背:“……”

“走。”他挤出了最后一个字。

沈扬戈大脑一片空白,他颠三倒四地说着:“师父,今天、今天是周前辈的贺宴……你再坚持下,我带你去、我带你去见他……”

姜南按上他的手:“不、不去了……”

“走。”他的气息霎时衰微下来,身边噬魂蝶感受到了生命的消逝,翅膀舞动得更欢了。

“师父,你想见他是不是!”沈扬戈喊道,他声嘶力竭,“你想见他是不是!”

他高喝:“拂雪!”

只见那柄神兵锵然出鞘,四周白霜一凛,就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轻风拂雪,荡净不平。

他旋身,衣衫甩出凌厉弧度,剑尖划出银月弧度,直指鹤镜生。

“有意思。”鹤镜之主反手掸开长剑,玩味笑道,“我看你也救不了他。”

他的确没发现,这个蝼蚁如今倒是极为胆大,曾经还是走投无路、毕恭毕敬的可怜虫,如今就敢对“神”举刀了。

真是不知死活。

鹤镜生目光渐冷,也生了几分倦意,手中法诀愈发狠厉,见沈扬戈躲得狼狈,心中不免快意。

哈,不过是只虫子,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轻易捏死。

“你与他没有不同。”鹤镜生讥讽道,“一样废物。”

他一招破风令,绕过面前人,猛然将姜南的身躯击飞。

无数碎屑迸裂,沈扬戈喉间闷出一声哀嚎,他杀红了眼,脚下步履不停,竟是迎着鹤镜生的杀招而上。

不避不闪,眼底布满血丝。

“却邪,过来!”

他厉声召道,霎时间,没入石中的长剑嗡鸣铮铮,它剧烈抖动着,似乎一种莫名的力量正强行将它从石壁中拔出。

可它仍然没有出来。

鹤镜生嘴边笑意愈盛,他阖目一瞬,再睁眼时,眸中瞳孔的颜色已经彻底褪去。

其间透明一片,像是嵌着两颗清透的琉璃,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观鹤镜!

霎时间,镜中反射出了沈扬戈的每个动作,甚至拖着虚影——是他后三招的动作。

这就是鹤镜生的绝技,凭借无所不知的上古本能,他能轻易破解世上一切招数。

无人能敌,无法可解。

局势再度发生转换,沈扬戈的攻势逐一被反挡,慢慢落入下风,反观鹤镜生,却闲庭信步、游刃有余。

他轻飘飘地抬手,便有无数风刃在沈扬戈身上、脸上割出伤口。

宛如猫在逗弄耗子。

他看到了沈扬戈的后三招,那人将要突刺前来,随后趁他不备,反手掏出辞灵来致命一击。

没错,沈扬戈有三把剑。

除去一早被击落,嵌入墙中的不知名长剑,他如今用的拂雪,还有就是那把藏着的辞灵——

沈扬戈正是用它杀了狼妖。

鹤镜生早有预料,他用灵力将沈扬戈拖了过来,率先压住他掏辞灵的手,又狠狠提膝,重重顶上那人的腹部。

在沈扬戈弯腰吐出一大口血的时候,他又猛地腾身而起,五指为爪,狠狠按向沈扬戈的天灵盖。

下一刻,却难以置信地停在了最后一寸。

沈扬戈在他掌下,微微撩起眼,像是独行的狼。

而他缓缓低头,怔愣地看着自己胸前,锋利的剑尖透出,正嘀嗒淌着鲜血。

“怎么可能……”

他喃喃道,又骇然抬头望向面前那人。

“你、你……”

鹤镜生想说些什么,他瞳孔微缩,竟是化爪为掌,猛地拍向自己胸口,将却邪从自己躯体内震出,随后狼狈往后点地。

只见他胸口的贯穿伤正飞速复原,但血色却不断扩大。

他退了几步,颇为忌惮,与沈扬戈对峙片刻,冷笑起来。

“我竟忘了,你还有个本命神兵。”

沈扬戈轻蔑地勾起嘴角,他缓缓用指腹揩去血渍,目光锋利:“自然是,一等一的。”

意随心动,转瞬即来。

鹤镜生冷下脸色,他一拂袖,皮笑肉不笑。

“你们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吗?寂相思的确能断情绝爱,可我忘记告诉你了——它只能生离。”

“什么意思?”沈扬戈想追问,却见那人大笑着卷云遁去。

他往前两步,噬魂蝶又扑面而来,只能急忙回防。

“却邪!”他重新召回本命剑,两件兵器在手里碰撞,交错间发出炙烤皮肉的滋滋声,随即雾气蒸腾。

一刃冰,一刃火。

随即他朝着向姜南汇聚的噬魂蝶狠狠挥出双剑。右手拂雪冰封万里,左手淬火烈焰如龙,噬魂蝶纷纷掉落,碎成了冰渣,化作了粉芥。

冰火剑意,又恰好在姜南身前中和,化作一道轻风。

他躺在血泊之中,目光所及之处,是漫天飞舞的蝴蝶,它们有着长长的漆黑尾翼,却折射出五彩的光,

诡谲又阴森。

姜南徒劳翕动着唇,鲜血从喉间涌出,他发不出声音。

浑身的温度急速下降,他的视线中出现了徒弟的那张脸。

挂满尘泥,灰头土脸的,哭得惨兮兮,好生可怜。

耳畔的嗡鸣声中,似乎传来了一个模糊的哭腔。

“师父,你想见他对不对,你想见他对不对!”

谁?

想见谁?

他似乎又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一袭白衣配剑,正遥遥向他招手。那人开口了,是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笑意。

“姜南,走了。”

“来了!”姜南笑着追了上去,可才跑了两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哭成傻子的徒弟。

好傻啊……

姜南撇撇嘴,他又自顾自安慰起来:嗨,没办法,就收了那么一个徒弟。

于是,他从腰间抠抠搜搜摸出了一份礼物,递了过去。

“扬戈,好了,别哭了。”姜南笑着摆摆手,“我没有其他的了,这是最后送你的礼物——”

那是一只极其简朴的竹签,整根签通体呈现一种陈旧的暗沉黄色,两头都泛着光泽,看起来被摩挲磨损得厉害。

“师父,这不是你最珍惜的吗。”沈扬戈有几分犹豫。

姜南塞到他手里,弯起眉眼,看起来毫无阴霾:“不用了,他来接我了。”

“可那个是假的。”

“那又怎样?”姜南垂下眸,轻喃道,“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他没有告诉沈扬戈,其实在离开那天,他遥遥地见了周见霄一面。

彼时长街喧哗,逍遥宗来迎五阳宗的贵客,一城百姓夹道欢迎。地上铺了上等的红绸,又用落花诀,引了漫天的雪琼花。

这是最高的待客礼节,其后暗藏的蕴意,自然一眼就能看透。

无非是周见霄同那第一美人雪琼的天作之合。

姜南沿着人群,跟着他慢慢走,像是两条平行线。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同周见霄这样完整走过一次,开始是没时间,到后来就没有机会了。

这也算完成了他的一个心愿。

想到这里,他又莫名开心起来。忽然人群中传来喧哗,原是一名幼童,趁着长辈不注意,偷偷挣开手,呲溜一声就钻了进去。

恰好一头撞到周见霄腿上。

幼童重重摔了个屁股墩,又被男人面无表情的冷脸一惊,顿时扯着嗓子哭嚷起来。

周见霄试图调整出温和的表情,他蹲下身,伸出手:“没事吧。”

幼童哭得更大声了。

周见霄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却被很好掩饰下去。只见身边侍女快步上前,她轻声哄着孩子,牵起他的手,缓步走向人群,寻找着他的父母。

哭声渐小,少荏剑君缓缓起身,他顺着侍女走去的方向看去,抬眼时,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只一瞬,便挪开了。

不过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姜南站在原地,又愣了许久,这次他没有继续走下去,只是注视着那人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湮没在人群里。

那时,他就明白,是时候该离开了。

世间缘分不过飞鸿踏雪。

此时,幻境里的周见霄也迎了上来,他握住姜南的手,十指紧扣,冲沈扬戈微微颔首:“辛苦了。”

“我们走吧。”

他低头看向身边人,眼底满是溢出的温柔。

“走了。”姜南笑了笑,他似乎又没心没肺起来,牵着他往光亮处跑去。

“师父!”沈扬戈接过了那根沾血的木签,只见姜南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亮,灰扑扑地倒映着翻飞的蝶。

代表魂魄的光点溃散,像是惊飞的萤火。

噬魂蝶展翅飞舞,它们拖着残损的翅膀,追逐着光点。

沈扬戈抬头看着,他疯了一样,赤红着眼,挥剑将邪物斩落:“滚!滚开!”

最后,他连滚带爬地扑向了自己的包袱,怎么都解不开结,滚烫的泪滴在布上,洇开一个个水渍。

他们甚至,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他哽咽着,扯烂了包裹的披风,零星物件散落了一地,便跪坐在地,仓惶找寻,最后终于摸到了一根小小的线香。

宁闻禛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一直守在姜南身边,动用自己唯一的能力,驱赶着噬魂蝶。

“扬戈,快点,还有!”他焦急呼唤着,看着姜南逸散的魂魄被蝴蝶擒住,一点点吞噬。

沈扬戈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地上微微动弹的残翅上,眼中霎时亮起了光。

“师父,你说过的,不能留遗憾——”

“我带你去见他。”

他抖开披风,点燃了引魂香。

秧歌,是最勇敢的小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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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空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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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幽都
连载中木已成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