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一个身穿蓝色外套的男生从后方走进视野。
“蓝外套那个?”大昱问。
“嗯,你认识?”
“隔壁班的,”大昱用力扣紧餐盒,“等我收拾他。”之后,他靠在椅背上,翘起一条腿,“你呢?老师一般会安排学习好的表演诗朗诵。”
“我才不去呢,”梁丘音空夹了两下筷子,看向哥哥,“你有节目吗?”
“别提了,音乐老师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个人档案,说让我上台唱首歌。”
“你答应了?”
“高三一共就仨节目,单人唱歌太奢侈了,她说再多找几个人一起唱,或者临时组个乐队。”
“你好像挺有兴致。”
“单论上台我肯定不惧,”他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不过,上不上都无所谓。”
梁丘音很想再说点什么,一口米饭在嘴里不上不下。
他拿来水壶,灌下几口水,然后盖紧餐盒。
“吃完了?走吧。”
大昱站起身,一手捞起书包,趿拉着鞋向前走。他的校服领子七扭八歪,露出半个后颈。
突然间,梁丘音想把这学校夷为平地。
蜂蜜色的光洒在舞台中央,取景框内是正在台上排练的学生,以及背对镜头的音乐老师。
舞台地板如同撒了一层糖霜,梁丘音的视线落在地板高光处。他的脚尖不自觉地转动,一下一下摩擦着地面。
跟随音乐老师的指挥,钢琴前奏响起。四个小节过后,合唱团齐声进入。歌声回荡在小小的礼堂里,每一个音符都是青春的印记。
梁丘音拿起头戴式耳机的单个听筒,听了一下又挂回脖子上。
礼堂入口开在舞台右侧。几名身穿高一校服的男生走进来。为首的男生正是年级第一。
音乐老师的双手在半空中收住,人声和伴奏戛然而止。她又嘱咐了几句,而后打发面前的合唱团下台。
舞台左侧,美术老师正带着几名学生制作海报。有人碰倒了巨大的海报边框,连同其他工具一起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高频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安静的礼堂里。
美术老师轻呼出声,双手捂住胸口,好像被这突兀的声响吓得不轻,而后连忙吩咐学生们拾掇起来。
男生绕道后方走上台,按地面指示站在舞台中央,手里拿着一份稿子。他看上去并不怯场,徐徐环视礼堂一周,与另一头的梁丘音视线相接。
舞台上的讲话声断断续续传到后方。正如哥哥料想的那样,老师给男生安排了单人诗朗诵节目。
“现在左声道没有杂音了。”许航从一堆仪器里探出头。
梁丘音戴上耳机,确认无误后再次挂回脖子上,“谢谢许哥,”旁边有一箱矿泉水,他顺手拿起一瓶来递给许航。
“可别叫我哥,”许航的话很冲,面色却很和善,“咱们……”他忽然停住,眨了眨眼,“不对,你应该比所有高一的人都小。那肯定也比我小。”
许航又灌了几口水,而后问道:“你怎么会对摄像感兴趣?”
“家里有一台DV,没事拿来录点东西。”
“哦,那东西便携,揣兜里就能走,不像这个大东西。”许航指了指摄像机。
“用了好几年,都快被我玩坏了。”
“去年运动会有同学带了一台,在看台上连跳远都能看得清。”
“白天用还行,到了晚上全是噪点。”
“导片方便吗?”
“用读卡器就行。”
一名美术生在海报上不知画了什么,惹来周遭一阵喧闹。
许航回过脸,问道:“那你自己剪视频吗?”
“储存卡装不了多少素材,用不着剪辑。”
“需要的话,广播站硬盘管够,还能直接剪辑。”
许航的微笑中带着某种邀请。
“之后有没有兴趣来广播站?我那儿正好缺人,设备也比这里的好。”
梁丘音很惊讶,“现在广播站只有你一个人?”
“是啊,没有人感兴趣,他们也玩不明白那堆仪器。”
“我也对广播一窍不通。”
“你聪明啊,聪明人干什么都行。”
见梁丘音没回话,许航继续游说:“不用急,期中考试完再决定也来得及。你要是来了,中午可以放你喜欢的歌。”
梁丘音心想,这位学长应该去组织宣传部。
“基本上不会占用你的学习时间。校领导偶尔讲话什么的,或者广播失物招领,咱们去一个人就行。”
“需要我说话么?”
许航看出了梁丘音的顾忌,赶忙说道:“你不想说可以我说,这没有问题。”
“哦。”
“老吴应该跟你说了,录汇演的母带需要交到德育处。不过之后的剪辑还得拿到广播站去搞。”
一双猫眼亮了起来。
“为什么不去机房?”
“感兴趣了?”许航一脸计谋得逞的坏笑,“来了你就知道了。”
猫眼立刻暗淡下去。
“没事,你再考虑考虑。”
梁丘音没有回应。他半张的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看到了礼堂门口的人。
是哥哥和林佳佳。
许航的游说工作仍在继续。梁丘音只觉得聒噪。
有太多细小的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期。
礼堂前方,哥哥正两手揣兜,随意打量着舞台。几个女生跑来与林佳佳搭话,她的笑容和她的声音一样甜。
音乐老师招呼哥哥去幕后。梁丘音脖子上的耳机里传来电流声。
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会一起出现?
梁丘音被钉在原地。
“我先回去了。”许航站起身。
“哦,好。”
许航看向舞台附近,那里只有几个高三女生。顿时,他的嘴角弯起一抹通透的笑意,而后转身离去。
下课铃似乎响了,梁丘音没有听到。
礼堂门口聚集了不少来看彩排的学生。透过身后的窗户望去,操场上有学生在散步。原来已经下课了。
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而此时的他应该走出校门,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他像魂魄出离了一般,恍惚站起身,轻轻飘向礼堂出口。
他回过头。半拉的幕布后,哥哥正拿着话筒,站在木质高台上。林佳佳在与朋友交谈中,时不时瞥向哥哥所在的位置,脸上掩饰不住地喜悦。
双脚拖着梁丘音走出礼堂。或许是他的错觉。今天的杨树叶仿佛更红了一些,像一团火,燃烧至天际。
晚上,兄弟俩到家已过十点。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卤肉香。灶台上多了一个大砂锅。
大昱嗅了几口,忍不住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叔叔卤的牛肉,现在还是半成品。”
大昱摸着自己的肚皮,“搞得我又有点饿了。”
他撂下书包和外套,去橱柜里翻找,很快便找到一大袋红烧牛肉面。
“你吃吗?”
“我也要,加一个蛋。”
大昱晃悠来,晃悠去,对着那罐牛肉蠢蠢欲动。
“你说这是半成品,那我跟泡面一起煮熟了是不是就能吃了?”
小音闻言,投来一束不解的目光。
等不到答案,大昱索性掀开锅盖。卤料包混着浓郁肉香扑面而来。事已至此,实在不怪他嘴馋。
他用筷子捞起两片肉,兴奋地大喊:“这肉片很薄!煮个几分钟肯定能吃!”兴奋之余不忘回头问一句:“来点儿吗?”
“我等着吃成品。”
大昱撇撇嘴,随后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张罗起来。
调料包在热水里化开,裹挟着油脂的香气溢满屋内。
历经几百万年演化的基因在此刻被唤醒。人类是多么渺小,即便是梁丘音也无法抵御脂肪的诱惑。
两碗泡面端上桌。包装袋上的一句话恰好能准确形容这两碗面的区别:图片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
大昱挑了下眉,捧着他那碗“图片”炫耀道:“怎么样?看着眼馋不?”
“一般吧,我本来也没那么饿。”
“那你别吃了,给我留着。”
“哥哥给我煮的,怎么可以不吃?”
大昱打了个激灵,而后埋头猛吸,顺便抬起另一只手来比划国际友好手势。
“你的手怎么了?”小音问。
“嗯?”大昱鼓着腮帮,看向自己的手背,“哦,下午去礼堂彩排,木头台子上支出来一根刺,把我划了。”
“你去彩排?”
“嗯。”
“唱歌吗?”
“嗯。”
“定下节目了?”
“嗯?”
不愧是民以食为天。现在哥哥的心中只有眼前这一碗面。一切容后商议。
小音吃不得烫的东西,等哥哥快吃完,他才开了个头。
油脂挂在大昱的嘴唇上,灯光晃过,其鲜美程度不亚于校门口小卖部里旋转的烤肠。
“咱们音乐老师是个有艺术追求的人。”大昱擦了一把嘴,“她把之前的提案全给否了。”
“合唱和组乐队?”
“嗯,”大昱打了个饱嗝,“合唱节目已经有三四个了,没有必要再加一个。而且,我也不想站桩唱歌。”
“那乐队呢?”
“没有合适的贝斯人选。即使有,从零开始排练,对一帮学生来说太难了,搞不好会弄出演出事故。”
“那最后怎么定的?”小音追问。
“她想要流行歌曲配现代舞。”
“谁来跳舞?”
“你知道她,”大昱直视小音的眼睛,“林佳佳。还有,另一个男生。”
“什么?”
“双人舞,加上我。”
“加上你是什么意思?”
“要是我全程都杵在那,还不如后台直接放音乐呢。老师说,编舞的时候也给我加些动作,跟舞者有互动。”
小音低头不语。
热气蒸得他脸颊泛红。他脱去长袖卫衣,露出纯黑色T恤,之后加快速度吃面。
放下筷子时,他开口道:“还没跟你说,这次文艺汇演,我负责摄像。”
大昱笑了,带着吃饱喝足的慵懒,“怎么?家里的DV不够你玩了?”
“算是吧。”
两人视线交汇。
“选曲呢?”小音端起两个碗,“唱哪首歌?”
“我跟音乐老师提议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说这个有点难度,”大昱的话音淬着亢奋,“但如果编排好的话,会非常精彩。你没看见,她的眼睛都亮了。”
半晌过去,屋里只有沉默。
小音不耐烦地抓挠头发,“吊我胃口?”
“你不是负责摄像吗?”大昱说得好像事不关己,“彩排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白天也有另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到时候就知道了”,又或者“你来了就知道了”,这些故弄玄虚的词藻让小音没来由地烦躁。他的眉头拧成一股结,半扎发也松散了许多。
他快步走向哥哥身边,双臂撑出一片空间,铺开的影子尽数笼罩住哥哥全身。
“哥,你是故意的吗?”
大昱仰起头,一双倔强的眼睛盯住小音,“我犯不上。”
“那你为什么——”小音的话戛然而止,齿间泄出一缕尖鸣。良久,他悻悻地说:“你明知道我不喜欢猜谜。”
“只是一首歌而已。”
“一首歌?”小音的手指滑入哥哥的指缝间,拇指抚摸着伤口,“你喜欢她吗?”
“谁?”
“这里,是不是贴过她给的创可贴?”
大昱瞪大眼睛。
“看来我猜对了。”
暗红色的伤口旁,粘着一丝创可贴留下的胶皮。
“你连女生的醋也吃吗?”大昱问。
“有何不可。”
大昱失笑,“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我。”
“跟这没有关系。”他松开哥哥的手,“但凡是出现在你周围的人,都是我的目标。”
“你当自己是007吗?”
“我的要求从来都不多。”他说得字字清晰,“我说过,我只是想要知道。仅此而已。”
很难说这到底是一句恳求还是威胁。大昱听清了每一个字,却听不懂这其中的情绪。
他撇开视线,额头不经意间碰到小音的肩膀。
深秋的空气挤进窗缝,夜晚的味道寒冷而陌生。
两人相对无言。
大昱望住小音的脸。
他忽然想不起来从何时起弟弟已经长得比自己都高。那张年轻的脸不单单是五官与皮肤的组合。那是从小到大无数张表情重叠在一起的厚厚的图层。
图层太过浓重,以至于让他萌生了干脆全部删掉的想法。这样,会不会变得无情一身轻?
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话语其实也不过如此。说与不说,同样让人难过。
当他的手轻抚上小音的脸颊时,刚被切断的理智重新夺回主权,并强制命令他将手收回。
“今天你先洗澡。”之后,他侧身离开。
小音僵在原地。
五分钟后,他才慢慢走进浴室。
热水扬起蒸气,小小的隔间里湿润朦胧。
他一只手肘抵住墙壁,脸埋在臂弯里。
热水冲刷着地面,冲散他肩头的发。
水滴沿脸颊流下,汇入这一方倾盆大雨。
雨声淹没了其他声音。
他洗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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