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考古人员挖掘出古代珍稀遗迹时的神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边有沙发。”梁丘音说。

两人落座后,睡神的目光立刻凿进文字当中,进入无人之境。

梁丘音去下一层也找来一本书看。

半个下午的时间,梁丘音读完了一本推理小说。

当他读完最后一句话再次抬起头,以往那种结束了一段旅程的空虚感却没有准时到访。脑中的声音早已停止,演出也已落下帷幕,只有图书馆里的安静一如既往。

他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人。

沙发另一角,睡神仰头而靠,闭着眼睛,喉结不时滚动一下。

睡着了?

应该不是。更像是在闭目养神。

书倒扣在他的一条大腿上,手掌盖住书脊。

不知为何,梁丘音萌生了一种错觉。

难不成他在用意念读书?

这念头一闪而过,荒谬又可笑。梁丘音轻笑出声。

下一秒,睡神掀开眼皮,眨了两下后直起身。

“睡着了?”梁丘音问。

“没。”

“这本我看完了,下楼去还。”

“我也去。”

说罢,睡神正打算站起来,结果又跌回沙发里。

“怎么了?”

“腿麻了……”

梁丘音一笑,拿起睡神腿上的书,“我一趟去了得了。”

他慢慢溜达去还书。当他再次返回时,睡神正插兜站在扶梯旁。

“腿好了?”

“凑合吧,我——”

两股肠鸣声同时响起,替他说完了下半句。

梁丘音看了看手表,已经将近六点。两人一同踏上扶梯。

“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睡神问。

“什么都有。土豆粉、小馄饨、盖饭、回转寿司。再远点儿还有家火锅。”

“火锅?有多远?”

“走十来分钟就到了,是老式的铜锅火锅,不知道你——”

“就它了。”

梁丘音点头同意。他摸出手机,给哥哥发了一条信息:我晚点回去。

很快,哥哥的回信来了:我也是。

他紧紧握住手机,半晌才揣回兜里。

火锅店生意兴隆。此时正值饭点,两人桌需要排队。

等候区几乎坐满了人,只剩梁丘音旁边空出一块勉强能做俩瘦子的位置。

一对年轻情侣挤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在犹豫什么。

随后,情侣中的女生坐在梁丘音边上。

相隔一道屏风,后面一桌子人正在涮肉。吸溜吸溜的声音在两个饥饿如狼的人听来无异于一种挑衅。

“你说,我要是拿他们一盘肉吃,会不会太冒犯了?”睡神问。

“算扯平吧。”

话音刚落,那对情侣同时扭过头来。男生嘀咕一句:“卧槽,是男的。”于是他们调换位置。男生挨着梁丘音。

“卧槽!蟑螂!”

睡神大呼一声,惊得不少客人上下左右地看。

一些等在远处的人直接转身离开。旁边的情侣很快也走了。

梁丘音惊神未定,不安地问:“哪呢?”

睡神淡淡回道:“已经走了。”

“……”

微妙的沉默笼罩着两人。他们似乎都没什么劲儿说话了。不过幸运的是,很快就有了空桌。

“你先来。”睡神推过来一张点单纸。

“咱们要什么锅?”

“我一般点鸳鸯。辣锅涮肉,汤锅涮菜。”

“小辣行么?”

“行。”

梁丘音在纸上打了几个巨大的对勾。

“肥牛肥羊都吃吗?”他问。

“都吃,多来点。”

由于他写的数字太大,牵连了上下三排,索性直接在餐品名称上画一个大圈。

“给,你再看看。”

睡神接过铅笔。为了使风格统一,他也画了两个大圈。

点好单后,睡神向外挪了挪,“我去拿蘸料。你喜欢吃哪口?我一起拿。”

“一大勺芝麻酱,一小勺韭菜花。”

睡神挑了下眉,离席而去。

蘸料区也异常拥挤。过了好久 ,他端着一个托盘返回。

他先递给梁丘音一碗芝麻酱加韭菜花,又在两人中间摆了几个小果盘,最后在自己面前放了两碟蘸料:一个是油碟,另一碟和梁丘音的一模一样。

“没吃过你这种,尝尝。”睡神说。

“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老式火锅。”

“受我姥爷影响,”睡神扎了一块哈密瓜,“六十多岁的人,自己能涮五盘羊肉,喝着酒,边吃边讲历史故事。”

“怪不得你……”梁丘音在斟酌用词,“之前上课,偶尔能听见你补充的小故事。”

“影响你上课了吧?”

“我觉得你比老师讲得好。”

“没有被剧透的感觉?”

梁丘音摇摇头,“正好相反,我挺喜欢被剧透的。”

“为什么?”

“增加一些掌控感。”

睡神眉间多了几道浅浅的沟壑。

“怎么?不理解?”梁丘音反问。

睡神摇头。他又思索了片刻,说道:“这就像是,别人在看第一遍,而你在看第二遍。”

这回换成梁丘音满脸不解。

睡神缓缓道来,“对于喜欢的书或电影,虽然已经知道后面的剧情,但依然会重新再看,这个时候不就等于被自己剧透了嘛。只不过在你这里,打一开始看的就是第二遍。”

梁丘音抽了根牙签,连扎了几块哈密瓜塞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碎咽下。

“我没这么想过。这个视角很有趣。”

这时,服务员过来上菜。

热汤逐渐升温,直至沸腾。

之后,两人迫不及待地往锅里下肉。

几碟肉下肚,他们又是两条好汉。

“你呢?你讨厌被剧透吗?”梁丘音问。

“如果是无意间被剧透,那我并不反感。我会把注意力放在过程上,看看故事是怎么发展到那一步的。”睡神捞起一块肥牛,“侦探小说除外。要是直接告诉我凶手是谁,那就太没劲了。”

梁丘音边听边笑。睡神以为自己看错了,特意歪过头避开热气,仔细瞧上一眼。

“你笑什么?”睡神问。

“我原本以为你的话很少。”

睡神乐了,“全当你夸我了。”

“本来就是夸你。”

两人又叨了几块肉。

“能跟我讲讲你的掌控感吗?”睡神问。

梁丘音拿筷子捞了几下,没捞着牛百叶,便从旁拿了个夹子。

“你想知道什么?”他看了眼睡神。

“以此类推,我猜你应该不喜欢惊喜,对吧。”

梁丘音点头。

“对你而言,是惊吓。”睡神又补充道。

滚烫的汤汁沿夹子内侧的凹槽回流,梁丘音啪的一下松开手,下意识用嘴含住被烫到的拇指。

“喝饮料吗?”睡神问。

“雪碧。”

他去冰柜里拿了两瓶雪碧回来,递给梁丘音一瓶,“给,正好冷敷一下。”

之后,他又抽了两张餐巾纸,拿起梁丘音面前的夹子,顺手擦干净上面的汤汁。

“你继续。”梁丘音的手指在易拉罐顶部打转。

“继续什么?”

“继续你的以此类推。”

睡神喝了口雪碧,想了想说道:“你听歌的时候,是不是从来不会随机播放?”

“对,而且我只按专辑的曲目顺序听歌。”梁丘音发觉面前的人不似方才那般笃定,于是玩心四起,“你以后不考虑读个心理系?”

“我打算读中文系。”

嗯?

“不过我懂你的意思。”睡神的视线低垂,随即又抬起眼,悄悄观察梁丘音的脸色,试探地问,“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人都是会变的。两三个习惯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梁丘音神色如常。

睡神欣慰一笑。

“之前上课的时候光听你捧哏了,今天你来当主角。”梁丘音说。

“什么意思?”

“给我讲一个你最近看过的故事吧。”

“电影吗?”

“电影,小说,漫画,都可以。”

音响里的歌声委婉舒缓,正好适合听故事。

“讲一个半年前我看过的一个故事吧。”

睡神暂且放下筷子。他的目光虚落于某点,手掌伏案,而后娓娓道来。

“一个下雨的晚上,男人在桥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女人站在桥边,呆呆地看着河面。男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女的想寻短见,于是对她说,这里的水很浅,投河也死不了。”

梁丘音心想,这男的真够愣的。

“那女的心里有点傲气,嘴上笑着不承认,转身便走了。当晚,两人又在男人打工的小吃摊上碰面了。那男的就是个臭打工的,根本不会做饭,连水桶里的鱼都抓不住。”

“这女的看不下去,便撸起袖子来帮他。她说,对待鱼要像对待女人一样,要有耐心,急不得。”

“碰巧这时来了其他客人,女人索性招呼起客人来,跟男人一起张罗小吃摊的生意。人家本来也是客人,可一晚上过去,女的一口饭没吃上,小吃摊的生意倒是很好。”

睡神轻蹙眉头,似乎很入戏。

“两人临别前,女人说自己第二天就要去妓院工作了,今晚是她能自由走动的最后一晚。她过得很开心。”

“男人看着女人的背影,没说什么。后来,他几次路过妓院,在外面看到了女人。可他没钱。”

“再后来,男人好像想通了,借钱也要去妓院。”睡神轻笑,“去了也不干活,俩人坐着纯聊天。他这才知道,原来女的是为了给丈夫还债,才被卖到这来的。”

“某个晚上,男的想带她逃出妓院。”

梁丘音的眼睛在等着后续。

“其实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最后是否在一起了。”睡神跳出剧情,拿来一个捞勺,“我甚至在想,如果他们真的私奔了,那真是个俗透了的结局。”

他捞起锅底的虾滑,并放在一个空盘子里。

“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梁丘音接上。

“嗯。”睡神的眼神暧昧不清。

沸腾许久的汤汁渐渐浓稠。

睡神沉默了一秒,转而问道:“你能接受爱而不得吗?”

热气熏得梁丘音脸颊绯红。他的筷子停在半空,“如何定义‘得到’?”

“比如最简单的,你们在一起了。”

“每天起床睁眼就能见到。一起吃饭,一起生活。像这样?”

“差不多。”

梁丘音哼笑一声,手指插进发丝,“得到了又能怎样?你又不确定对方心里想的就是你。”

“你希望对方心里想的必须是你?”

“不,对我来讲无所谓。”

睡神顿了一下,说道:“这我倒是没有料到。我以为你会是占有欲很强的人。”

梁丘音笑着夹起几块虾滑,不予回答。

“不过对我来讲,能每天见到就足够了。”睡神说。

“你讲的这个故事里,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还是说有一方放手了?”梁丘音问。

“一开始有他人阻挠,最后是男方放手了。”

“为什么?”

睡神耸耸肩,“如果让我找个答案,那我会说是‘成全’。不是成全她和别人,是成全她去过自己的生活。”

“你能理解男方的做法?”梁丘音又问。

“我觉得我能。”

桌上摞了不少空盘子。梁丘音拿来单票,所有菜品都上齐了。

“我想吃粉丝,你要么?”他问。

“我要宽粉。”睡神唤来一名服务员,各追加了一份。

“光听你这么讲,说实话,我无法理解男方的做法。”梁丘音说。

“你觉得你看过剧情之后会改变想法吗?”

“不知道。但我想看看你说的这个故事。”

“可以啊,”睡神应得很快,“改天来我家看?”

啪的一下,有什么东西断掉了,悄无声息。

梁丘音顿觉脑后一松,丝丝缕缕遮住了脸颊。

他往身后寻找,捡起断掉的皮筋。

此时服务员来上菜。

“姐姐,”他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对女服务生微笑,“你有多余的皮筋吗?”

女生亮着眼睛,忙点头道:“我帮你找一个。”

梁丘音向后理顺自己的长发,说道:“等会儿我再下粉丝吧,我可不想头发上粘到麻酱。”

睡神拿起一碟宽粉,下到锅里。也许是因为宽粉太滑,鸳鸯锅的两边各跌落了一些进去,几滴红油溅到他的袖口。

女生疾步走来,递给梁丘音一根皮筋。

“谢谢。”

“不客气,慢用。”

梁丘音迅速在脑后绑了个发髻。之后他夹起粉丝放入漏勺,再将漏勺浸于锅中,一手扶着勺把。

“你家周末没人吗?”梁丘音问。

“总有没人的时候。”

“如果到时候带作业去你家,会不会很扫兴?”

“外挂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漏勺浮出水面,粉丝滚入麻酱碟中。

梁丘音拿筷子搅和搅和,使每一根粉丝均匀裹上麻酱。两三口的功夫,碟子便空了。

“你的宽粉还没好?”他随口一问,仰头喝光雪碧。

“哦。”睡神不知在发什么呆,“我看看。”

他捞了两三根宽粉上来,放入麻酱蝶里蘸了又蘸,直到它裹上厚厚一层、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吃饱喝足,梁丘音闲着无事,把玩起桌上的铅笔。

“对了,你是不是学过书法?”他问。

“嗯,小时候练过硬笔书法。”

忽然,梁丘音不知回想起了什么,面露苦涩。

“谁灌你胆汁儿了?”睡神笑着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的一生之敌。”

“哦?是什么?”

梁丘音抿紧双唇,咬牙切齿道:“田字格。”

“咳咳……”睡神呛了一下,随即乐得不可开交,“实话跟你说,之前咱们隔着一条过道,我一扭头就能看清你的字。”

“说明你视力好。”

睡神微微一笑,“字大显丑。你写那么大的字,看上去却很舒服,如果字再小点会更好看。”

梁丘音愣了半晌,像是这么多年扣掉的卷面分全都补了回来。

两人走出饭店时天已漆黑。

睡神站在冷风里打了个哆嗦,“这么晚了,我打车回去,顺便捎上你吧。”

“哦,给我放在少年宫就行。”

正巧有空车经过,睡神拦了下来。

夜晚路况通畅。不出十分钟,出租车便停在少年宫大门口。梁丘音一手拎好包,一手握住内把手。

他没有下车。他的双眼紧盯着车窗外。

睡神也向外望去。副驾驶座的头枕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好往梁丘音那边倾身。

主楼门口亮着一盏灯,灯下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他今天刚见过一面,是梁丘音的哥哥。

另一个人是女生。

司机回过头来,还没开口就被睡神手势制止。

女生挥手告别,坐上停在路边的私家车。梁丘昱步下台阶,向少年宫大门走来。

“我先走了。”梁丘音转头对睡神说。

可那双猫眼分明是空的。他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当梁丘昱经过出租车外时,梁丘音打开了车门。

“师傅,去高科园。”

汽车驶离时,兄弟两人依旧相对站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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