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风前的人在看文字,可梁丘音却觉得,自己被他的声音看见了。
灰尘以迟缓的弧度沉降。
温度适中,空气温润如早春。脚下踩着的似乎不再是绒毛地毯,而是滋养草木的棕色土壤。
恍惚间,像有什么在断裂。
四面墙壁于无声中轰然倒塌。空气一瞬间涌入进来,阳光洒落,万物生长。
梁丘音在这一刻方才意识到,眼前的人能够赋予文字以生命。
他恍然回神,悄悄拉开门,垫脚滑出去,在走廊上侧耳倾听。
旋律与人声交织成一张细润的网,笼罩住这一方天地。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回到屋里,轻轻关上门。
麦克风前的人静坐如初。
梁丘音拿起一支笔。他很想写点什么。
直到最后一个叹词落下,梁丘音才察觉掌心紧攥的圆珠笔,不知何时在笔记本上洇出一片墨汁。
音乐还在播放。梁丘音以渐弱的方式使之结束。最后,他关上麦克风开关。
广播室里寂然无声。
谈以明合起杂志。他的额前渗出汗渍。
“还可以吗?”他问。
圆珠笔的笔珠掉了。干涩的笔尖在梁丘音指侧留下一道黑印。他盖上笔帽,说道:“很棒。”
谈以明卷起袖子,摸上自己的后脖颈,“能开门透透气吗?”他的腕骨上有一颗痣。
梁丘音打开门。教导主任恰好绕回门外。
“刚才是谁念的?”他站在门外问道。
谈以明举起手,“我。”
“音乐是你放的?”他又看向梁丘音。
后者点点头。
一向不苟言笑的教导主任竟然露出一丝宽慰的浅笑。可惜他的面部肌肉早已僵硬多年,如今硬挤出来的笑不免令人毛骨悚然,后背直冒冷汗。
他像之前一样,突兀地来,又突兀地走了。
屋里的两人面面相觑。
梁丘音率先看了眼表,“该放午休铃了,然后咱们回班。”
催人入眠的旋律响起。二人走出广播室后,梁丘音锁好门。大部分学生都已回班,楼里没什么人。
拐上三楼,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人,身材小巧,一蹦一跳。
许辰鹤手拿一本证书,小跑跟上两人。
“比赛结果出来了?”梁丘音问她。
“你怎么知道?”许辰鹤亮起一双眼睛,眼神随即游向谈以明,“好像书法比赛的证书也送来了。”
他继续盯着脚下的路,淡淡回应道:“下午我去拿。”
“那个,你的衣服洗干净了吗?”她继续问。
梁丘音走在两人中间。他想挪至靠墙一侧。
可谈以明预判了他的预判,自己先一步紧贴墙壁行走,不给梁丘音一丝让位的空间。
“洗干净了。”
“那就好。”她仍意犹未尽。可惜有个多余的人走在旁边,后面的话只好咽回肚里。
她没有听出来刚才广播里的声音就是他吗?
三人回到班里。黑窗帘拉下,室内昏暗一片。不出五分钟,轻轻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今天课间操的时候,陪我去趟广播室。我帮你跟班长请假。”梁丘音说。
“这么隆重,”谈以明拉起笔袋,很是好奇,“今天是什么活儿?”
梁丘音想了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避嫌。”
当林佳佳敲响广播室的门时,谈以明方才领悟这两个字的含义。
门开着。
梁丘音公事公办地帮她拷好一份录像。没有寒暄,只有流程。女生道谢后离去。
“原来文艺汇演的录像可以随意拷走吗?”谈以明问。
“总有想拷的人。只不过不能这么宣传。”
梁丘音关上电脑,拿出广播体操专用磁带。
他又露出期中考试前夕时的那种眼神。
“最近的厕所在哪里?”谈以明问。
“出门左拐,走廊尽头就是。”
他拉开门走出去。
磁带放入机器里,时间一点一点后移。
当谈以明返回时,他的手上拿着一个浅蓝色保温杯。操场上,广播体操已经开始。
“广播站是不是管失物招领?”他问梁丘音。
“是。你捡到的?”梁丘音看向保温杯。
“嗯。还是个有猫腻的保温杯,”他微笑着递过去,“给。”
梁丘音接过来,眉目间立刻无比清明。
“这里面有东西。”他说。
谈以明点点头。
梁丘音又晃了晃保温杯,“好像是一摞纸。”
“要广播找人吗?”
“这个保温杯的牌子很常见,光是咱们班就有三四个人在用,”梁丘音翻来覆去地观察手中之物,“现在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直接广播找人恐怕有风险。”
“有什么风险?”
“正常人不会在保温杯里放东西。谁都不愿意暴露**。”
事件一经细思,几个漏洞便显而易见。
“你在哪里发现它的?”梁丘音问。
“走廊拐角的暖气片上。”
“那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东西?”
“当时我刚从厕所出来,拐弯的时候差点撞到美术老师,不小心把它碰掉了。”
梁丘音眨眨眼,又问:“你捡起来的时候发现的?”
“嗯。”
“那这里很有可能是刚才磕的。”梁丘音拿拇指剐蹭杯盖顶部。谈以明定睛一看,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凹陷。
“你进厕所的时候它在那里吗?”
“我没注意。而且当时厕所里没有别人。”
梁丘音回忆着厕所门口的地形,“拐进厕所的时候,暖气片应该位于视线盲区。你没看见也正常。”
两人共同沉默着。
良久,谈以明问:“如果把它放回去,当事人会回来拿吗?”
“我们无法复制它当时的摆放角度,因为瓶身上有一个明显的图案。而且,假如这个凹陷真的是刚才造成的,那当事人只会疑心更重。”
谈以明蹙眉,“你是说,有人故意把它放在那里?”
“我现在想不出一个无意间遗漏这个保温杯的理由。”
两人再次沉默。
“那现在……”
“只能打开看看了。”
梁丘音拧开瓶盖,将内容倒出来。
一个浅蓝色信封慢慢展开。封口处贴着一颗爱心。
二人对视一眼。
“现在更不能广播找人了。”谈以明说。
梁丘音拿起信封。前后均为空白。
“有什么思路?”谈以明问。
“现在起码能知道,这两个人已经发展出一定程度的亲密关系了。”
“为什么?”
梁丘音两手捏住信封,感受里面的纸张,“假设你想给别人送情书,会怎么给?”
“找个没人的地方,亲自给。”
“那你会偷走、或刻意拿走对方的保温杯,再把信藏在保温杯里吗?”
“这也太诡异了吧。”说完,谈以明恍然大悟,“除非,保温杯一开始就在送信人手里?”
梁丘音笑了,“我也是这么猜测的。”
“所以,他们的关系比较亲密。”谈以明紧接上。
“也许他们曾经独处过。”
“比如……一方把保温杯落在另一方家里?”
梁丘音点点头,“不然就是发信人无意中获得了收信人的水杯。但这属于突发事件。拿到水杯之后,ta需要准备信封,再写下这封信。ta为什么不先归还保温杯,事后再给情书?”
“这么看来,保温杯可能有什么其他含义。”
“或许吧。而且……”梁丘音放下信封,“这里面不是普通的信纸,是素描或海报专用的那种厚纸。我甚至在想,这里面写的应该不是文字,很可能是一幅画。”
谈以明拿起保温杯,随意摆弄着,“有没有可能,这个保温杯也是礼物?和信一起。”
一个崭新的思路让梁丘音兴奋不已。
“你看,这个保温杯还很新,”谈以明补充道,“除了瓶口磕了一下。”
下一秒,梁丘音忽然凑近,闻了闻保温杯的杯口,“这里面有茉莉花茶的味道。”
长发扫过谈以明腕骨上的那颗痣。
“我收回我的猜测。”谈以明说。
“先别急,”梁丘音似乎很开心,“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
“为什么?”
“我们来模拟一下。”
梁丘音将信塞回保温杯,盖上盖子,再将保温杯递给谈以明,“给,送你个东西。”
谈以明配合演出,“谢谢。”
“你不打开吗?”
“你没告诉我。”
“那我换个说法。”梁丘音拿回保温杯,再次递出,“给,这是你之前看中的那个保温杯,我帮你买了。”
谈以明亮起一双星星眼,笑着接过来,“你真贴心。”之后他很自然地拧开瓶盖检查,同时发现里面的信封。
他蓦地顿住,并喃喃问道:“为什么……”
梁丘音单手撑住脑袋,“因为这是你事先相中的东西。”
“如果收信人事后才发现信封,结果会不一样吗?”
“放保温杯里也不是个万全之策。事后再打开时很难保证旁边没人。既然保温杯有功能性以外的含义,那送信人自然希望对方当时就发现这里面的玄机。”
“那怎么解释这里面的茉莉花茶味道?”谈以明又问。
梁丘音端详着杯底,“送信人既然能把标签撕掉,也可能顺手把杯子洗干净,再尝试一下它的保温效果。不管怎样,这些迹象都能证明,这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收信人应该很喜欢浅蓝色吧。”谈以明望着保温杯,感慨般地轻笑出声,“我把它捡回来的时候,真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后续。”
广播体操已经放完。体育老师正在组织列队。
“先把它留在这吧,中午再说。”梁丘音放下保温杯。
“如果午休前没有定论,那就要等到下周了。”
“无所谓。”
两人一起走出广播室,穿过走廊,登上台阶。
“我们好像忽略了另一个可能性。”谈以明说。
“保温杯属于发信人这个可能性吗?”
“对。”
两人边走边思考,又同时得出结论:“应该不可能。”
操场上的学生陆续返回。
距离上课还有五六分钟,有的人去上厕所,有的人去走廊接水。打闹间,一名同学的水壶不慎跌落地面,发出巨大的金属声响。
“当时你不小心碰掉保温杯,被吓到没有?”梁丘音问。
“有一点,毕竟当时走廊上很安静。”
“那美术老师呢?”
谈以明转过头问,“什么意思?”
“你说你差点撞到美术老师,她被吓到没有?”
“没有吧。”谈以明仔细回忆,“当时保温杯滚出去一段距离,我回身去捡,那时美术老师已经上楼去了。”
梁丘音凝神思索。
“跟美术老师有关系吗?”
“不见得没有。”
晚上十点,兄弟俩裹着夜晚的寒气回到家里。
脱下外套后,大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快赶上牛叫了。”小音忍不住笑。
大昱吸了几下鼻涕,“那你是什么?牛犊子?”
“啧。”
两人拿出晚饭用的餐盒放进水槽里。
“最近课间操没看见你。”大昱说。
“替别人管广播室。”
“所以小明同学是你叫去的?帮你念文章?”
梁丘音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换了声线,但嗓音的质感没变。一听就能听出来。”他说得轻巧,仿佛这是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接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证书,“看看,这就叫实力。”
红底金边的证书上面写着“一等奖”。
“你同学拿到结果了没?”大昱问。
“拿到了,跟你一样。”
“过阵子举办全国高中生物理竞赛。”大昱又转变了话题。这左一榔头西一棒的聊天模式让小音非常被动。
“我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去接替广播站的人。”
“我们班也有人要去参加。”
小音有些烦躁,“你到底想说什么?”
“培训过程中,他们听到了一些传闻。”
重点来了。
“什么传闻?”小音问。
大昱靠在椅背上,不慌不忙,“有人说,你和我是情敌。”
“什么?”小音惊讶出声。
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这传闻从何而起。
“他们说,你也喜欢林佳佳。”大昱继续说道。
小音坐在他对面,逼视他的眼睛,“‘也’是什么意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我喜欢,你信吗?”
大昱摇摇头,“我宁愿相信你是秦始皇。”
“这不就得了。”小音继续直视他,“现在换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是在复述他们的话,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但我现在需要知道你的个人情感。”
大昱失笑,“你的质问,让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不。”小音面露苦涩,“你太善变了。关于你,我从来不笃定。”
仿佛听到了夸赞一般,大昱竟颇为得意,“这就对了!不然我白白多活了这四年。”
“不过没关系,”小音阴沉一笑,“只要我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总有一天,我可以容纳下你全部的可能性。”
大昱的笑容一瞬间断裂开。
“哥。”
小音的呼唤似一汪泉水,“我快过生日了。”
“说吧,想要什么礼物?”大昱一副应付差事的口吻。他转而瞥见小音弯起的唇角,忙厉色道:“休想打我的主意。”
“我还未成年。”
大昱瞪大双眼,“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成年了又怎样?”他继续逼问。
“你希望我怎样?”
戳了半天,窗户纸完好无损。
“一天天的没个正形儿!”大昱气愤地站起身,椅子差点被他带倒,“你有五百块的预算,想好了告诉我。我去睡了。”
“嗯。”
小音独自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之后,他回到屋里,打开电脑,调出文艺汇演的录像。
中央机拍近景,所以这份录像要清晰得多。
他一帧一帧看过去,越看越气。
许航这个碎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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