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对着旧照片无声恸哭的那个夜晚，像一个无声的转折点。悔恨的泪水似乎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死寂的麻木，却也抽空了她仅存的自欺欺人。她不再像个幽灵一样在屋子里游荡，眼神里的空洞被一种深重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取代。
她开始主动吃药，会自己热一下尹依依放在门口的食物，虽然依旧吃得很少。她尝试着收拾客厅的狼藉，动作迟缓而笨拙。她甚至打开过几次电脑，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工作邮件和未完成的项目，只是长久地发呆，最终又默默合上。那场毁灭性的风暴摧毁了她的创作能力，也摧毁了她面对世界的勇气。
尹依依依旧沉默。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准时提醒王飞复诊，按时准备好三餐放在门口，定期更换主卧的床单。只是，她停留的时间更短了。放下东西，转身离开，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拖沓。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丝毫涟漪。那晚王飞的恸哭，似乎只是在她沉寂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微澜，便迅速恢复了死寂。
王雪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看着姐姐王飞身上那层挥之不去的灰败气息，看着尹依依越来越沉默疏离的背影，心里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试图找尹依依谈心。
“依依姐，”一次，趁尹依依在阳台晾衣服，王雪跟过去，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我姐她……她真的知道错了。她最近好多了，你看她都……她都开始自己收拾屋子了。她心里难受得要死，只是说不出来……你能不能……能不能试着……”
尹依依将一件王飞的衬衫抖开，挂在晾衣架上，动作平稳。她没有看王雪，目光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
“小雪，”她的声音很轻，像飘在风里，“有些事，不是知道错了，就能回去的。”
王雪的心猛地一沉。尹依依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害怕。她还想说什么，尹依依已经挂好了衣服，转身走进客厅，拿起沙发上的公文包：“我去趟公司，有个急件要处理。”
门关上了。王雪站在原地，看着阳台上那件随风轻轻晃动的衬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她知道，尹依依的心，已经走远了。
时间滑到2024年的5月。距离章七七跳楼，已过去近三个月。距离王飞那场崩溃的痛哭，也过去了一个多月。
这天，天气难得放晴。午后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王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呆。她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眼神落在窗外被阳光照亮的树叶上，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但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阴郁似乎被阳光驱散了一些。她甚至拿起旁边一本搁置了很久的摄影杂志，翻看了几页。
尹依依处理完工作邮件，从书房走出来。她看到沙发上的王飞，脚步顿了一下。阳光勾勒着王飞的侧影，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专注地看着杂志，神情是这半年多来罕见的平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眼神明亮的王飞，似乎在这个瞬间，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影子。
尹依依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没有惊动，没有言语。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评估，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看着王飞翻过一页杂志，阳光跳跃在她微微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颊上。
够了。
这两个字，清晰地浮现在尹依依的心头。
她转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重新走回书房。轻轻关上门。
她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她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光标在惨白的页面上无声地闪烁。
她抬起手。指尖落在冰凉的键盘上。
没有犹豫，没有颤抖。她开始敲击。
哒。哒。哒。
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在安静的书房里规律地响起。一行行冷静、客观、条理分明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财产清单。分割方案。房产归属。车辆分配。存款划分。工作室股权的处理……她像一个最专业的资产清算师，将她们共同生活八年多所积累的一切有形之物，条分缕析地拆解、分配。
每一个条款，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她们曾经共享的生命。
文档的最后，她敲下四个字：
【分手协议】
光标在最后一个字后面，固执地闪烁着。
尹依依看着屏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抽离般的、极致的平静。仿佛在处理的，是别人的事务。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王飞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那头传来王飞有些迟疑的声音：“依依？”
“王飞，”尹依依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去，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件日常工作，“我拟了一份协议，发你邮箱了。你看一下。有什么问题，我们尽快沟通。”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电流细微的嘶嘶声，证明着通话并未中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王飞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颤抖：“……什么协议？”
“分手协议。”尹依依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我们分开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的抽气声，紧接着是更长久的沉默。然后，是电话被骤然挂断的忙音。
“嘟——嘟——嘟——”
忙音在书房里空洞地回响。
尹依依缓缓放下手机。她没有去看窗外，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对着电脑屏幕上那四个冰冷的黑字。
【分手协议】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书桌上投下一条条明亮的光带。光带中，尘埃无声地飞舞。尹依依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屏幕上那四个字。指尖冰凉。
她知道，王飞会看的。她也知道，这场持续了八年多、历经背叛与死亡、最终在无言的陪伴中耗尽心力的关系，终于走到了尽头。
有些东西，燃烧过，便只剩灰烬。比如爱，比如信任，比如那份曾经愿意对抗全世界的孤勇。
不可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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