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墨渍

腊月二十八那天,寨子里甚是热闹。

知道乐佚游要设宴,德旺老爹和老王早早地便起来,新宰了一头羊,又杀了几只鸡。寨子里最好的厨娘都被尽数请来,天色刚蒙蒙亮,锅铲就砰砰地打起架来,灶火也烧起来了。

苏逾白在梦里被香醒,迷迷糊糊地觉着有个黑影。睁眼去看时,萧信衍坐在他旁边,裹在被子里,呆呆地望着窗外飘起来的炊烟,五分嫌弃,五分向往地嗅着鼻子,闻着空气里的那股鸡味。

苏逾白笑起来,推了推萧信衍:“人家邀你晚上去吃饭,瞧你脸黄的。”

“啊,”萧信衍犹豫着,“做东的又是谁啊?”

“天地会堂主,”苏逾白道,忽然想起萧信衍不解江湖事,未必就听过这个名头,于是指了指桌上的那一堆书卷,“就是那医书的主人。”

萧信衍坐直了。

“乐家男丁,当年不是全被砍了头么,”他说,神情有些不安,“又是哪里来的余孽?”

苏逾白瞧着他,叹了一口气。

“堂主是个女子,”他说,“至于余孽二字……大哥,你若想去,就莫要再提。”

萧信衍听说是个女人,当即松了一口气:“我自然晓得分寸。却还不知道要不要去——得亏这几日你真与她抄写,天天忙到深更半夜,想必是个不能让人拒绝的美人了?”

“美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苏逾白不以为意,他掀起被子来,萧信衍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扯起被角把自己裹住,留住那点暖气。苏逾白见状,直接一把拉掉,嘿嘿冷笑道,“也该起来了。”

他踩着鞋子挪到书桌前,借着黯黯的晨光,再扫视一遍抄成的文稿。瞧见那昨晚落笔的最后一字上少了一画。他于大篆本来就不熟识,夜里灯火昏暗熏眼,难免看错。越看越难受,干脆卷起袖子,磨起墨来。

晨起惺忪,水就往砚台里加得多了些,拿笔去蘸了饱饱的一下,对照着那脆弱不堪的原书,在誊本上给那一横添上,水墨在纸上漫漶开。

萧信衍被抽了被子,在冰冰凉的床上发了一会呆,忽然跳过来,悄没声息地在旁边大声吼:“喝!”

苏逾白手一抖,毛笔当即飞出去,长长的一画掠过他抄的那张纸,犹嫌不足,精准地在泛黄的古书上戳了一下,苏逾白眼珠子都要飞出去,赶紧伸手去抓,却又刮了一下,笔杆滚了墨在上面摁过一圈。待到满手墨地把那笔抓起来时,那传了快一百年的古籍上已经蹭出来好大一块黑印子。

萧信衍不知轻重,探头去看:“喝喝,你瞧它,还像个狗头。”

苏逾白沉默无语,丢下笔,匆匆抓了纸去吸,把湿润的墨水算是吸干了,可上面还留着块浅淡的灰色印子。萧信衍饶有兴趣地看着:“你把那狗尾巴也刮出来了。”

苏逾白拿起来对着光照了照,所幸那文字年岁已久,用的又是上好的松烟墨,色泽醇厚深重。没给晕开,只是那弄污的痕迹是去不掉了,碍眼地落在页面边缘。他小心地把古籍放回去,抓起自己抄的那张,揉成一团:“晚上吃饭,你他妈是非去不可了。”

“咄咄,”萧信衍责怪道,“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学那些粗鄙下流之徒,这样说话呢。”

“我才不替你吃挂落,”苏逾白没好气道,把那纸团丢在萧信衍脸上,“自己去道歉。”

萧信衍:“我正要与你说——我今晚便走了。年中事忙,除夕夜又有宫宴,我是不能不去的。”

苏逾白奚落:“我不赶你你还不走了,你可真是挑得好日子。”

萧信衍似面有难色,踌躇片刻,旧事重提起来:“宋司长那里……”

“我本想与他手书一封,只是阿九不过是略通文墨,不耐烦读这些,”苏逾白复提起笔来,在纸上寥寥写了几画,“我就给他写个条子吧。”

萧信衍瞥眼去瞧,上面只写着:“归家——苏白。”笑道:“你写得这样简单,他要是等掉了牙再告老还乡,我岂不是要被熬死了。你要是能在前面给我添上速速两字,那真是帮大忙了。”

苏逾白不疑有他,提笔落下,便成“速速归家”。

他对着那张纸,犹疑不决道:“如此便好了?”

萧信衍已经伸手出去,将那张纸吹干,折起来塞进袖中了:“你这一共才几个字,还担心被人误读了不成。走吧,我们去向那乐夫人道歉。”

聚堂里正忙得不能开交。苗邈手上挎着一个篮子,正用侗语指挥着一众人等,收拾场地,掸除灰尘,搬桌子,挂灯笼,贴春联。他精神焕发,大声呼喝。跑来跑去,虽是冬日,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了。

几个人攀在梯子上,聚堂檐边的一圈瓦,皆被擦得亮晶晶的。仔细去看时,才发现那瓦并不是黑色,而成五彩,色泽明亮艳丽,阳光一照,便若鱼鳞锦然。于是方知这通体塔身原来都覆盖的五色瓦,只是年长日久,塔身为风吹日晒,不便清理,才成灰黑之色。

周围喧闹异常,乐佚游正一人独倚在亭柱之旁,坐在栏凳上。她一袭蓝衣,黑发如瀑,鬓边别着一朵半谢的二月兰,紫意幽幽。往来侗人络绎不绝,原来是听说她要办宴,个个都来相贺送礼。

礼物不外乎熏肉玉米,活鸡活鸭,偶尔也有红封的瓮酒。她抬起雪白的脸,神情宁和柔雅,虽然语言不通,接过礼物时,也合掌点头,一一谢过了。檐上漏下的光在她小巧的鼻翼与颧骨上涂画出色调柔和的阴影,风铃轻轻响着,既有少女的纯真,又有长者的悲悯,整个人便如同春风里的一尊菩萨像一般。

苏萧二人走过去时,恰巧见到一位侗族妇女向她送上礼物。为着过新年,女人家的上衫都换成了桃粉,水红,下面穿着深蓝的裙子。那妇人周围围着全是些十五六岁的姑娘,叽叽喳喳的,个个衣着鲜艳,脸蛋红圆,头戴银饰,便好像一打枝上的花苞儿一样齐簇,十分地赏心悦目。

她们又笑又闹,为乐佚游捧上一个大匣子来。打开看时,原来是一整套侗女的头上银饰,造型繁复精美,雪亮得晃眼。乐佚游双手捧起来,顿时叮铃铃地响起来,在自己头上试了试,重得那脸上微笑都僵了一瞬。

她取下银饰,放回箱中。女孩子并着那妇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满面期待。此物华丽非常,靡费不菲,乐佚游正寻个和缓的法子将她们拒绝了,只愁语言不通,于是转头扬声唤道:“阿邈!”

苗邈便噔噔咚地跑过来,问道:“做什么?”

乐佚游端详他一番,先抽出帕子来,扬起手臂,给他头上的汗擦净。徐而说过原由,苗邈便给她一句句译了。听了不要,侗女们便纷纷地吵吵嚷嚷起来。

而那边却已经又在喊他了,苗邈只得跑过去,临走前顿了下,瞧见乐佚游鬓边那半枯的花朵,伸手给她摘去,再打开自己胳膊上那只小篮子,里面尽是些带枝的鲜艳野花,随处可采的。

他挑挑拣拣,选了朵新鲜带露珠的,择下来,便要重新别在她鬓间。

乐佚游看着那颜色,往后缩了一缩:“做什么,弄这些俗气的大红花来。”

“沾沾喜气。”苗邈说,慢慢地插上去。他凝视着乐佚游,踮起脚往外去了两步,打量一番,又匆匆地折返回来,轻轻给她扶正了。方才连走带跑地去应那招呼,满脸光辉,喜气洋洋的,仿佛干成了一桩大功劳。

萧信衍便低声笑了,似有嘲弄之意。苏逾白立在他身边,听得真切,不免看他一眼:“干什么?”

萧信衍耸耸肩:“小白,你莫要怪我说实话。我瞧那位少年人,就不像是个有出息的。”

苏逾白笑:“是是是,这等乡野村夫,又如何能入萧大公子的眼呢。废话少说,先去和人家负荆请罪。”

他引着人,穿过那团簇的红粉,走到乐佚游前。乐佚游见着他们,微微一愣。苏逾白先与她说过原委,叫萧信衍过来赔不是,又将那一册的经卷奉上。

乐佚游听过了,并未作怒。她先抬眼,将萧信衍仔细看过一番,萧信衍只是低头,作俯首帖耳,感愧万分状。而后才镇定地翻开那有脏污的一页。

她一眼扫过,顿了一瞬,迟疑道:“这怎么……是给我画了只狗?”

苏逾白咳嗽一声,那鲜花堆里却有人替他笑出了声。他抬头,正看见阿竽,和那些侗女穿着一样。半遮半掩地躲在里面,正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一与他对视,立马就把头垂下来。

苏逾白挑了挑眉,乐佚游在旁瞧见了,将书收起来:“那小姑娘能听懂官话,是跟你来的?”

苏逾白点点头,乐佚游道:“那何不叫上她,就晚上一起来吃饭好了。”

阿竽只躲在里面,像个洋芋塞在洋芋堆里。苏逾白就喊:“阿竽,乐堂主招呼你呢。”

阿竽才从那小姑娘堆里挣扎出来,站在一边,低着头道:“……我晚上要和石妹她们一块儿。”

苏逾白觉着也是,她这个年纪正是贪玩,非要跑来和他们一群老油条一块儿正正经经地用膳,想也是憋得慌。正要替她回绝了,萧信衍已经在旁边道:“你一个小丫头,怎能不老老实实地跟着主子。何况堂主赐饭,常人都求之不得,我也是要去的。”

阿竽抬起头来,脸色微红,看着萧信衍,嗯了一声。

乐佚游顺手就把那卷册收在怀里,对他道:“这段时间,有劳苏统领了。索性年后就要走,我这两日正在收拾,你明日便将这些书卷还我,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却是不放心叫他保管的意思。苏逾白心里正愧疚,纵然十分地可惜学不到那宝典,又怎能推脱,不免致歉一番。乐佚游摆摆手,笑道:“也不必如此客气。晚上还要高高兴兴地吃饭,总说这些做什么。听说阿邈与寨主他们商议,特地做了一出好看的。咱们夜里且等着乐吧。”

萧信衍好奇:“究竟是什么惊世奇景?”

“我也不懂,”乐佚游道,“阿邈藏藏掖掖的,我也不能走动,只好任他瞒在鼓里罢了。只是今天早上,看见那里正在扎着棚子,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她纤手一指,堂外不远的一片空地上,果然正搭起了一个两层高的草架子,苗邈挎着他的小花篮,在里头钻进钻出,正对人吆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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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墨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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