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疾雨骤,树枝斜倚,廊檐下灯笼卷着狂风,左右摇摆,拽不住飞雨随风一齐涌入廊檐。疏狂风声之中,隐隐还有人声嘶叫,脚步踏在木廊上,整齐中带有拖沓曳地之声。
两个粗壮仆妇架着郑长辛,自长廊上一路拖拽着拐进了堂内,方将她放下,郑长辛便又欲勉力挣扎着起身,两边仆妇各一边按住她的臂膀,死死往下压,令她动弹不得,可她竟仍不甘心,向上仰起头,直直注视着安然立于她身前,满身华贵的李重章。
屋外风雨交杂,堂内灯烛明净,丧仪俱备,那具郑长辛曾躺过的棺椁正端正摆放在一旁。烛光清清楚楚地照见了郑长辛眼眸中滔天怨毒的恨意。她不时仍要挣扎一二,两肩不停扭动,唯有项上头颅巍然不动,双目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重章。
被逼到了绝路之时,便会失智。
郑长辛忽而低低地笑出了声来,她颈上暗红掐痕未褪,发出的笑声亦是嘶哑不已,有如山间栖鹄,摧人心魂,直令人发麻不止。
重章漠然对上郑长辛怨毒的目光,平声问道:“你想要哪一种死法?”
鸩杀,缢杀,杖杀,都是全了体面的好归路。
郑长辛大笑道:“我就知道,我知道你断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她语态癫狂,状若病犯,屋内四处皆是充斥着她刺耳的笑声。
待终于笑够了,郑长辛方道:“但是无妨。不是都说,我比不上你尊贵,我的父亲不如你的。我是死了,可你往后也不会好过,你要走的那条路,早就被我堵死了。”
“说什么丹阳李氏,长支嫡系,说什么才貌独绝,都不过是这世间俗物,过眼云烟,都是假的,假的!你李重章,根本就什么都不是!”郑长辛声嘶力竭,额上青筋乍起,欲向重章扑将过来,又被紧紧按住。
她胸膛起伏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尤为郑重,似是捧在心间的至宝一般,轻易不愿托出。
她道:“我爱他,可是你呢?”
说罢,又细语,“你根本就不爱她呀。”其情态宛若娇俏的闺中女郎。
这话屋内所有人可谓是听得清清楚楚,青莳始终侍立一旁,闻听此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重章。
重章始终平静,郑长辛时而狂叫时而低笑,她只漠然视之。
发间明珠映照烛火,发出莹润玉光,衬得重章眉目冷冷,高不可攀。她似一尊佛,在高处,看着旁人的悲欢。
“可曾想好了?”重章问,不轻不重,在郑长辛的笑骂中显得分外清晰。
郑长辛最后叫喊道:“你不能杀我。裴氏老君可是我的姑祖!还有…裴行骋若是知道了,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重章并不在意,挥手命女使呈来三尺白绫,淡淡道:“念在你姓弘农郑,全你尸身,亦是全郑氏的体面。”
“不,不……”郑长辛惊恐地睁大眼睛,又一回体会到那股窒息之感。
白绫缠绕上纤细颈项,再一用力,屋外雨势渐低,淋淋漓漓的细雨飘忽而下,青色檐瓦淌下滴滴水珠,白绫裹碎皮肉的细微声响便在这水珠声中逐渐消弥了。
重章行至廊下,抬眼望向天际,浓云铺叠,暗影层层,翻腾滚动,只余细碎的微光渗出。细风拂动她鬓边发丝,飘飏复又落下。
郑长辛终是彻底绝了气息,仆妇松开手,任尸身颓然触地。
青莳验过脉搏,确认了便来向重章回禀:“女公子,郑氏已去。”
重章收回目光,偏头吩咐道:“仔细收殓,不得有失。”
“是。”
郑长辛再次被套上灵衣,放入了那巨她原以为逃出来的棺椁中。
直至入葬那日,这具棺椁也无人打开过。而后由裴行骋运送至宗陵,入土为安。
/
南懿居。
雨声嘀嗒,骤雨初歇。
郑老君斜倚着曲几坐在榻上,身旁女使手持碗盏,仔细着小心侍奉。周遭静默无言,只余窗外点点水声,随着脚步漫溢而来。
一封书信呈了上来,女使接过,复呈递给郑老君,“禀老君,弘农书信已至。”
郑老君睁开方才微阖的双眼,拿过书信,拆开,心中暗自思忖。
长支陈氏定是算好了时辰,待弘农那处收到丧讯要派人赶赴河东之时,郑长辛必然已经下葬,届时死无对证,裴行骋杀妻这一丑闻也便可掩盖了过去,也不至败坏裴氏一族的名望,惹得河东和弘农两处尴尬。
这是一贯的手笔,郑老君自是见惯不惊,只是不知弘农那处又是使谁来。郑老君自弘农出阁已近五十载,每逢佳时贺岁,郑老君时不时便会携仆婢数众、金玉漆器归府省亲,虽则近些年来郑老君年岁渐高,行动间多有不便,省亲次数多了许多,但郑氏子弟郑老君可不算是知之甚少。
郑氏一族居于弘农郡,毗邻河东郡,地处矮山丘陵,傍洛水而存,虽则物利不比淮左大河纵横、土肥水丰,地险不及蜀地重峦叠嶂,亦是占了一个好处所。百余年来郑氏一路欣荣,子弟亦是争气,大多在朝任职,或外任州郡县官等务。
展信览毕,郑老君心中已了然,来人只一位,是郑长辛的胞兄,名为郑久宁。其人时任殿中尚书,从四品,亦不过弱冠有余,便已深得帝心,掌宫廷禁卫,御用车马,可谓瞩目。
真要细细算起来,郑老君竟记不大清上次见这位后辈又是哪一年的事了。
郑久宁本应在洛阳就职,如今却来了河东,着实令郑老君吃了一惊,亦有些担忧起事态。郑久宁此人,郑老君单只明其身份,却不知性情,倘若他爱妹心切,此番是特来追责的,恐不好收场。
罢了。郑老君将信纸交给一旁侍候的女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何,郑久宁此人定是要来的。
沉思片刻,郑老君忽又问道:“阿骋那孩子如何了?”
上一回乍听得裴行骋杀妻,郑老君只余满腔悲切,一是悲郑长辛年少身故,二是悲二人终成孽缘。便未顾得再细想一二,后又回想,便察觉出这其中的玄机。
裴行骋素日平和不逾矩,加之他爱郑长辛心切,又怎么会下得了手杀她。
说来到底是郑老君糊涂了,忘了裴行俭已非昔日那个侍药榻前,予她享天伦之乐的嫡孙了。裴行俭征战沙场数载,本与他妇聚少离多,心高气傲如他,又怎能忍受郑长辛的存在。初时是他无暇顾及,今番既归了府,自是要取郑长辛的性命。
不消察看,郑老君亦知晓那宗陵里正躺着郑长辛的尸首。
郑老君悠悠叹了一口气,因果缘由天定,一步错便步步错。
女使垂首答道:“十六府君这段时日皆是卧居房中,饭食皆由侍从送入,只似用得不多。十日前三支主君曾去探看过一回,遣离了仆婢。其外并无异常。”
郑老君微微摇头,只怕他已生了去意。
复思索一二,她抬起视线,往屋内侍立的众多女使面上一一扫过。世家婢素来温良知礼,仪行有度,相貌更是不逊于常人,这一间屋子佳人看去,直夸一声好颜色,但郑老君还是黯然垂眼。
裴行骋还是太过年少,涉世未深,偏对一个妇人痴情不已。郑老君久经风雨,哪里会不知裴行骋的行事,便是送去了,也不过是被一个孙辈驳斥了颜面罢了。
郑老君到底还是吩咐贴身女使道:“你现遣禾簌去阿骋那里,要顾好他的衣食,好生看顾,勿逾矩。”
女使心中着重记下几个字,答道:“是。”屈身行礼拜退,待离了内室出得厅堂,迎着凉凉水气立在门下,向不远处庑下唤道:“禾簌。”
这几日夜雨不止,廊上湿滑,几个稍欠一等的女使无事时便会聚在庑下,三两时而一群,或裁叶或翻花。
几人中立时有一年少女郎起身,小心向这处跑来,唤道:“纾宁姊姊。”
纾宁看了一眼禾簌发间鲜妍粉红的海棠,方才自枝上摘下,还沾了露水,虽夜雨,但时有仆役看顾,此花开得颇盛。
女使簪花,这是郑老君默许了的,故而禾簌才敢。只纾宁这一眼,惹得禾簌伸手便要去取下再来赔罪。
纾宁止道:“不必取了。就这般。”
禾簌已伸至发间的手顿住,后又慢慢收回,一时只看着纾宁,听从她发落。
纾宁道:“老君有令,命你前去侍奉十六府君。收整好自己的行装,即刻同我去吧。”
禾簌一怔,脚步已随着纾宁迈开,待收整好了,由纾宁领着出了南懿居,纾宁向她嘱咐道:“老君另有吩咐,切要好生看顾好府君衣,不得有失。”
“谨记已身,不得逾矩。”
最后这几句颇为郑重,禾簌仔细记下了,待行至三支园居外,她忍不住问:“纾宁姊姊,那我几时能再归去呀?”
纾宁沉默了几息,“全凭老君吩咐。”
裴行骋居于檐桧居,虽规制不算最大,但亦是构造精巧,斗拱檐瓦,廊道窗牗俱是巧匠建造。其内还载种了数株松乔,遒劲苍怪,颇有大家之风。
纾宁持着郑老君私印,道明来意,又同檐桧居的侍从询问可有多余的住所。
侍从指着后院一排矮房道:“那处便是。”
……
禾簌初次见裴行骋之时,她手中正端着一盏清茶,方才绕过屏风,抬眼看去,便见得一个瘦削孤立的身形,正隐在阴影中,一双冷薄的眼盯着她看。
惊得禾簌失手摔碎了那盏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