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四下一片死寂,周鹤鸣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人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戎戈,烈风将黄沙卷入未阖上的眼,周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周鹤鸣空洞洞的耳道。
“恭贺将军亲斩乌日根!”
此战大捷。
“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周鹤鸣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周鹤鸣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诸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周鹤鸣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的这趟浑水?
这暗处之人,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各部族的内部斗争都称得上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周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搅局者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诸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心思歹毒。
周鹤鸣沉思中,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京城,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大概率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疾自远空而来,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周鹤鸣抬起小臂,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周鹤鸣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周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周家为武将,多年守在北境,又非世袭权贵,本就不擅人心弯绕,兄长不希望他卷入势力斗争之中,盼他早日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名声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谋取私利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心动。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探寻。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周鹤鸣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诸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周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
郁濯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角落,尾陶便如上次一般现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郁濯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郁濯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儿,“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郁濯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鸣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郁濯想要的,他要亲自剥开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化骨,不得超生。
除此之外,郁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最大的执念。
郁濯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声要走,出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总想着自己扛。”
郁濯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老门夫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府门。
郁濯行至长廊,入室前解了狐裘,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郁濯身后紧随的尾陶,关切话却是对郁濯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郁濯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只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郁濯借泡茶之由支走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
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郁濯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郁濯心下冷笑,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繁华,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郁濯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郁濯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的意思,可他说话间笑得恣意,眼里明晃晃袒露着俗欲,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郁濯要是个如同周鹤鸣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拿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夫大人果然爽快,”郁濯轻轻叩着桌,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郁濯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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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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