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照花林皆似霰

那是记事以来,最冷清的一个年关。

梅府宅院深,又离街心远,一层层青砖黛瓦相叠,将院外的喧闹阻得彻底,隔出一方域外天地,任凭驰骋逍遥。

叶青塘与梅霁闲坐于居室间,品茗论道,论及精深处,兴致愈发高涨。

二人一来一往,一应一和,不知不觉便误了时辰。

辞别时,天色渐暗,雪光莹莹,衬得梅府的灯火分外孤冷。

叶青塘其实兴致未尽,不急归家。只因顾虑梅霁大病初愈,不便久留。

却喜梅府规模宏阔,曲桥连缀,一步一景。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秀山石,点缀其间。

便闲庭信步于回廊间,与满目纤巧秀丽为伴。

自娱自乐,又是良久。

未几,忽闻一阵奇韵从残雪枯丛中起,惊落三两飞霜。

叶青塘循声探去,绕过一块一人高的奇诡山石,不觉踏入一方僻静小院。

此地因山就涧,筑一水榭。

水榭之上,立有一匾,题曰:“月照花林”。

水榭之下,素衣女子,手抚秦筝,弹弦而歌。

奇韵由此生出。

而那素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梅家四娘——梅如霰。

叶青塘见状,压低声响,悄然入院,半倚在怪石间,环抱双臂,歪着脑袋,侧耳倾听琴音。

但觉飞花如刃,弯月似弓。

凄婉间透着凌厉,豪迈中藏着柔情。

似御马驰骋,若箭矢齐发,一时鼓声震耳,忽而号角连天。

万般景观,由耳及目,连目入心。

情随心转,心与情偕。

悠悠千古,咫尺方寸。

终于——

干戈倒地,飞沙渐息。

歌舞升平,海内清明。

万千风华,融于一鞠清水间。

一曲终了,叶青塘未及反应,已被女子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来而不往非礼也,叶七郎在此处偷听许久,可愿舞剑助兴,以酬琴音?”梅如霰清音婉丽,语调和畅。

“这有何难,愿博佳人一笑!”叶青塘满含笑意,手把枯枝,轻声低语,“得罪了。”

他动作轻柔,折下一截枯枝,一寸一寸,细细抚过枝干。忽然目色一转,一道光影从身前挥出,在空中舞了三两下,旋即以足点地,一跃而起。

如惊鸿拂岸,飞身上了水榭。

只留一地碎石、残雪,迎风乱舞,不知归处。

“请四娘为我奏乐。”叶青塘长身玉立,执枯枝为剑,笑里含着朗月清风。

“我奏的乐,七郎未必和得上。”梅如霰仍坐在原位,一案一琴,一香一果,神色悠然,不曾稍稍挪动分毫。

“那便试试吧。”叶青塘拱手笑道。

音起,剑落。

顷刻间,只见长袖飞舞,鸿雁振翅。

其势如泰山将崩,其气若烟云流淌。

声愈急,舞愈劲。

声愈缓,舞愈柔。

枝上残叶被震得簌簌而下,旧日残雪如星光散落。

间或跌入怀中,又或飘至鬓间。

染了发尾,点了眉梢。

临水边,落花畔。

其影忽如大士飞花漫舞,又似仙人倚泉听风。

舞随音动,叶随花颤。

漫漫长空,千秋不移。

曲终,舞尽。

余音袅袅,不得再觅踪迹。

叶影疏疏,难以再探风姿。

叶青塘抖去衣间残叶,丢下枯枝,席地坐于几案旁,顿时矮了梅如霰半个身子。

他捏了一颗果子,拿在手里把玩。

“大过年的,七郎不去应酬客人,来寒舍作甚?”眼看沉香将尽,梅如霰又燃了一炷。

“梅府若称作‘寒舍’,恐怕遍观整座梓州城,再没几家府邸当得起‘贵府’二字了。”叶青塘咬了一口果子,酸酸涩涩的,正合他的口味。

梅如霰回道:“若与绕芳甸相比,当然只堪‘寒舍’二字。”

“如此说来,自然是不足与绕芳甸相提并论!”叶青塘并不谦逊,随心而道,“依我看,四娘的住处,着实素净了些。”

梅如霰也不客气:“前日见绕芳甸的红梅开得极盛,正想讨要几枝,妆点小院,却不知七郎可愿割爱?”

叶青塘长袖一挥:“明儿让叶响送两枝来,权当是还了这枝被我折断的小可怜吧。”

“七郎倒是仁心。”梅如霰含笑道。

明知是恭维,叶青塘心中却很是受用。

他沉下肩来,半个身子歪在几案上,闻香赏月。

此处四面虚空,虽有清旷绝尘之趣,却也难耐咄咄逼人寒气。

不过片刻功夫,已被风霜裹挟。

叶青塘不觉皱起眉头,脱下月色斗篷,搭在梅如霰肩头:“自家院子,竟连个添衣的人也没有。”

语气并不和善,动作亦不轻柔。

回身时,更是不慎将衣袖扫到了焚香,瞬息间便烧了一个小小黑洞。

梅如霰拢着斗篷,调笑道:“七郎已及弱冠之年,行事还是这般毛毛躁躁,全无半分成年男子的稳重。”

“彼此彼此。”叶青塘不以为意。

又是良久的沉静,如霜雪击湖,无甚波澜。

唯闻叮当入耳,是梅如霰佩在左腕的羊脂白玉双镯碰撞间,发出的声响。

但见流光入目,是叶青塘系在腰间的祥云玉坠摆动时,映照出的月影。

一动一静,一响一和。

对影成双,衣袂飘飞。

与风声为舞,同树影交映。

星河流转间,长夜如清歌。

“四娘近日可曾听闻一首新曲?”叶青塘率先打破了这份静谧。

“终日被俗事所扰,许久未去歌舞坊,不知七郎说的是哪一首?”梅如霰如实回道。

“满庭芳·晓色云开。”叶青塘将视线落在水中的倒影间。

“倒是略有耳闻,记得其间有一句‘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写得甚好,正合此情此景。”

“我倒是觉得,那句‘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与此情此景更为契合。”

梅如霰闻言微怔,随即以袖掩面,轻笑道:“七郎醉了。”

叶青塘摇头反驳:“我并未饮酒。”

“哦,是吗——”梅如霰目色一沉,隔着青烟,眼角笑意愈淡,“许是我醉了吧。”

“兴许吧。”

那夜虽是风寒,却不觉冷意。

无俗事惊扰,无旁物烦忧。

青梅待放,春日将至。

似水年华,侯君轻启。

百年回首,亦是平生之中,最惬意的一个年夜。

梅霰,字如霰,行四,居于“月照花林”。

叶榭,字青塘,行七,居于“绕芳甸”。

霰者,星也。水雪相搏,如星而散也。

榭者,借也。借景而成者,或水边或花畔,制亦随态。

(对了,梅如霰还有一个小名,可以猜一猜。)

注: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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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月照花林皆似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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