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容城依山而建,处处蜿蜒盘曲,雄伟壮丽,城主府邸更是雕栏玉砌,斗拱飞檐,望之不似凡俗世间。
府邸建在山城高处,劈凿引泉,做了个层层向下流淌的泉池,一座八角檐亭斜飞其上,在湍流泉水间遥遥俯瞰山城全貌。
剑者与刀者便在这小亭之中对坐弈棋。
局中黑白撕咬已至尾声,局外剑者端坐,看对面之人把玩手中玲珑棋子许久,久久不曾落子。
“尊者剑术天下无双,未曾想棋艺也如此精湛啊。”刀者摩挲着黑子清亮的轮廓,漫不经心地开口。
“道友棋艺,不也与我不分伯仲。”谢沉淡淡道。山城盛景在前,他却静若深潭,半分眼风也不曾分与亭外,只垂眼于这方寸棋盘,不管对面之人拖延多久。
男人闻言哈地笑起来:“逼至此地已是绝境,哪里敢与尊者说不分伯仲?”
“因为你还有一步,可以力挽狂澜,只是尚未选择落下。”谢沉道,“正如演武台上,也未尽全力。”
男人弯起唇,与剑者深潭一般的眼睛对视,随意拱了拱手:“岂敢不尽全力,只是切磋之间,点到即止便可,尊者说呢?”
谢沉嗯了一声,也不管男人既未落子继续,也未投子认输,开始一颗颗捡起秤上棋子,收归棋篓之中。
“不到关键,不出底牌。就像如今道界举动,于你也不过尔尔,可以按兵不动,折道友。”他说。
男人微挑了挑眉,轻轻叩了叩指尖仍把玩着的那一枚玲珑棋子,唇边笑意不变。
昊泽神宫动作很快,记录了险梦潮畔与付未涯一战的留影珠公诸天下,道界各大宗门皆已知悉。此为一宗之事,昊泽神宫不会发令要求其他宗门援助出力,但陈清前因,公之于众,接下来派人协助付未涯收复天容城,便是师出有名,不算干涉他宗事务。
如今,神宫已调动先遣,正在向天容城进发。
掌握天容城之人并非真正的付家后代付未涯,神宫驻所在撤离西岭之前也将此事大肆宣扬了开来。甫开始时,西岭上下确实十分震动,蠢蠢欲动,但不必刀者出手,天容城副手洛寻出门巡视一趟,砍瓜切菜般杀了几个为首之人,骚动便彻底平息下来。
本来这些暴动之人也并非为付家不平,只是借机图谋西岭之主的位置。折尽烽把控此地数百年,到如今,一道身份,已不算什么了。
西岭地界的骚动轻易便镇压下来,即将到来的神宫人马,似是更不在男人眼中。
“折尽烽。”剑者慢慢道,念出这个名字,“这是你真正的名字,还是又一重身份?”
他面色平淡,语气也淡淡,一个问句说得好似陈述。男人笑着,将手中棋子投入棋篓之中,“啪”地一声轻响:“自然是……真正的名字。”
他眼睫微微一挑,那过分锐利的眉目便如刀一般望过来:“但名字也不过称呼。尊者对谢沉与衡云剑尊这两个名字,又如何看?”
“不过称呼。”剑者以同样的话语回应。
折尽烽饶有兴致地看他。眼前之人依旧白衣胜雪,面容清峻,唯独魔纹横逸于左眼之下,平添几分修罗厉色。他道:“尊者可还有谢沉与衡云剑尊的记忆?”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谢沉冷淡反问。
折尽烽笑了一声:“确实不如何,有或没有,剑尊都在此处了。”顿了顿,却又道:“可有的人,却是很在意此事。”
他意有所指,剑者的视线望过来。
四目相对片刻,谢沉起身,来到檐亭栏边,终于向壮阔山景望去,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一日向他执着发问的道者。
他的长发,是雪一般的霜色。
“你说得不错,”他道,“那便让他亲眼来看罢。”
话落,剑者身形一动,化光而去。折尽烽微微笑着,看道影消失天际,收回视线,重又望向捡尽了棋子、复而光洁如新的棋秤。
新的一局,又将开始了。
*
云山脚下,神宫驻所之中,先遣人马暂且在此停留。
盛欢与付未涯也随先遣一同出发,静徽君收到信报,面色微肃。
“神宫派去探查的人传回消息说,西岭林山中,险梦潮已不在原处了。”她道。
“凭空消失?”付未涯微微皱起眉,“险梦潮这一地名,我在天容城留存的西岭舆图上见过,所以那时才能找到盛道友所说的地点。而此舆图作成也有许多年,险梦潮一直都在那里……”
“看来是施术使用过后,它便会消失,也不知是不是转移到了它处。”盛欢道,“付道友,西岭早先便知险梦潮的存在,那它这个七情收集之能,有了解更多吗?”
付未涯摇头:“从过去时光中寻回魂魄,如此神异之能,若早有人知,险梦潮也不会留到今日才消失了。西岭只当它是个普通的山中泉池。”
连西岭之人都不知险梦潮的能为,那人却似知之甚详。盛欢凝眉沉思起来。
静徽君沉吟道:“险梦潮消失,无法探查更多,也就不能推测衡云剑尊如今的情况……此事暂待其他时机,但盛道友,你最好还是再多休息一下。”
蓦然被点到,盛欢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疑惑望去:“静徽君何出此言?”
“险梦潮一行,对神思消耗有多少,盛道友比我们更清楚自身。”静徽君道,“落入漩涡之时,若非心志坚定,全力对抗,道友早已迷失其中。但即使最终平安归来,损耗也已过甚,实当多加静养。”
盛欢沉默片刻,还是摇头道:“我知晓静徽君希望我留在神宫休养,但如今诸事,千丝万缕,实在无法放任不管。多谢好意,静徽君还是说说西岭形势罢。”
静徽君微叹一声,知道劝说无用,继续说起信报上的消息:“神宫将付城主之事公之于众后,西岭确实震动了一番,但很快就被镇压下来,天容城还通告了境内,说如今城主真名名唤折尽烽。”
折尽烽,从未听闻的名字。盛欢问:“其他宗门反应如何?”
“有一部分宗门谴责了此人行径,支持付道友重掌天容城。另一部分……”静徽君皱起眉,“说折尽烽窃据天容城确实不当,但除此之外,西岭版图却是他凭自己实力掌握的。”
言下之意,是付未涯重返天容城他们毫无异议,但西岭之主,仍然认定折尽烽。
不仅雷霆手段,牢牢把控了西岭,更有不少宗门都愿意与之交好。折尽烽此人,机心谋略实在深沉。
更不必说,他那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
险梦潮之前,盛欢判断此人能为,是与易尘君、丹曦剑尊相当,故而请了极擅防守的静徽君前来护法。然而一战过后,折尽烽所展现的实力,已然超出他的想象。
若非那日他自恃武力,单刀而来,不曾埋有后援,又迟迟不现出最后的底牌,他们是否能全身而退,都未可知。
如此形势,付未涯倒很平静:“西岭一向强者为尊,折尽烽掌控数百年,服膺于他并不奇怪。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那些宗门与他有利相交,自然也会支持于他。”
顿了顿,他的声音沉下来:“但我之所求,是为报当年血恨。”
静徽君道:“宫主的意思也是如此。此人身上迷雾重重,所图不明,不管那些宗门对折尽烽是为利还是尊强,都保不得了。”
“不错,”盛欢颔首,“对他我也有些猜测,只是还需证明……”
话音未落,驻所之中轰然炸响一声,三人一惊,霍然起身:“有敌来袭!”
他们赶到现场,巨响爆发的原处,神宫驻守关口的人马已受创大半,倒卧四处。尚可支撑的门人以法器护身,震惊而畏惧地看向来人,不敢上前。
盛欢心头一沉,循着众人的视线,望见目光中心的人。
刀剑所指之处,道者白衣无尘,身形如鹤,落落站在原地。他负手在后,眼眸微垂,兵器锐利的锋芒与众人惊撼的目光落到身上,都不能拂起半分涟漪,仿佛仍像晦暗天地下的那道身影,磊落如松,亘久不变。
然而当他抬眼,于众人之中准确无误地望来时,目下猩红的魔纹,又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一切都不一样了。
衡云剑尊入魔的传闻早已传遍道界,然而正式现身人前却是第一次。自他出现,漠然扫开挡在身前的人马,浩荡威压降临场中时,神宫驻地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对阵和冲击到眼前的事实慑住,一片死寂。
静徽君上前一步,拂尘一扫,破开场中凝滞的气氛,沉声道:“不知衡云剑尊此来,所为何事?”
谢沉不答,只望向站在她身后、凝目看来的盛欢。
道者眉间微微一蹙,下一刻,拂尘陡然变幻,绞向来人——然而剑者更快,呼吸之间,雪亮剑光如游龙,已然逼近盛欢眉间!
嗡然锐鸣,善钟出鞘,抵住了这一抹剑光。
双剑相交,剑身长鸣不止,隔剑相视的两人默然无语。只短短一瞬,攻势再起,寒芒交击,剑意彼此冲荡,激起风云变色,飞沙走石。
付未涯与静徽君出手掠阵,谢沉右手持剑,左手两指相并,看也不看,指尖剑意疾发,铿然破开二人招式。
他双眼一直直视着盛欢,盛欢回眼望去,忽而一式爆发,破开战局,喝道:“住手!”
一声落,谢沉在冲击之下退了几步,暂止了攻势,只仍提着剑,神色淡漠,沉沉望来。他停手,付未涯与静徽君也暂且停手,道者稳住身形,负手在后,已在召集七绝阵。
盛欢道:“你要对我做什么,来罢。”
“盛道友?!”静徽君愕然出声。
盛欢不语,手中一转,善钟化作华光,重新回到灵台之中。他垂下手,静静看向眼前的剑者。
谢沉垂眼望他片刻,忽而闪身上前,双指挟浩瀚灵力,灌入穴位:“这是你说的。”
武穴被封,四肢百骸骤然一麻,盛欢闷哼一声,额间冒出细汗,被谢沉一手钳住上臂,才勉强支撑起身形。
情势陡转,静徽君目含怒意,勉强平静道:“衡云剑尊,不可执迷不悟。”
白衣的剑者一手挟着人,一手提着剑,闻言转眼望来,目下魔纹如枝蔓藤绕:“衡云剑尊——你在说谁?”
他双眼如墨,冷冽无情,衬着这道魔纹,竟如炼狱修罗。静徽君被这目光震得一滞,谢沉已带着盛欢,转身向驻地外走去。
场中寂静,无人敢拦,人群纷纷退开。盛欢被带着向前,回头望来,语声有些虚弱,但仍快速道:“静徽君,付道友,不必顾及我,继续之前的计划。”
静徽君双眉紧锁,正要开口,剑者已身形一动,二人化作流光,凌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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