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连下了几日,屋内燃着炭火倒是温暖如春,但外头一片冰封雪裹,坤宁宫内谢清瑶最喜爱的一颗银杏树的树枝都叫那厚重的积雪压断了。
“不长眼的东西,你是怎么当差的,竟连棵树都照看不好!还不快去领罚!”
谢清瑶一出门就听见了宫人的斥责声。
她抬头去看那银杏树,果真被压断了树枝,断裂处露出白色的内芯,瞧着可怜。
不过今年风雪较往年是大许多,不怪底下人没照看好。
谢清瑶只在外头站了这一会儿功夫就觉得有些冷了,她伸手拢紧了披风,朝着那两个宫人扬声道:“罢了,风大雪大,树枝断裂是保不准的事。”
那方才被斥责的小太监连忙跑到谢清瑶跟前磕头谢恩:“奴婢谢娘娘恩典!”
这小太监是个实心肠的,他感念谢清瑶不罚他,将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前都磕出了个红印子来。
谢清瑶被他逗乐,瞧着他额上的上,叫人去取了瓶金疮药给他。他作势又要千恩万谢一番,谢清瑶连忙叫人将他拦住。
“瞧着你是个实诚人,又是个有趣的,往后便跟在本宫身边伺候吧,”谢清瑶掩唇笑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儿?”
“奴婢王顺,谢娘娘恩典!”
谢文礼早几日就呈了折子,说年关将近,他心中颇为挂念谢清瑶,想要携妻儿进宫探望。
今日正是约定好的日子。
“姐姐!”
一道俏生生的女声穿过风雪落到了谢清瑶的耳中。
谢清瑶寻声望去,来人穿着枣红刻丝并蒂莲云锦小袄、橘红洋绉银鼠皮裙,外头罩着一绛色彩绣祥云纹织金锦斗篷,头上戴着观音兜。
满身的红,却不叫人觉着俗气,只衬得她越发白皙无暇、娇俏可人。这便是谢清瑶的妹妹,谢清珏。
说起这谢清珏,自幼是谢清瑶带着长大的,对这个姐姐倒是比对母亲都要亲近几分。
见了谢清瑶,她全然忘了母亲方才的叮嘱,将规矩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阵风似的奔向了谢清瑶。
“姐姐瞧着我这身衣裳可好看?”谢清珏提着裙摆转了个圈儿。
宫中少有这样鲜活的人儿,加之姊妹俩许久未见,谢清瑶瞧着谢清珏是怎么看怎么欢喜,她伸手替谢清珏拂去肩头上的碎雪,笑道:“年节底下,你这身倒是应景。”
姊妹二人说话间,谢文礼并妻子林晗和次子谢景明也已走到跟前。
谢清瑶引着三人进来内殿。谢文礼夫妇及谢景明跪地行礼,谢清珏却还站着。林晗轻声道:“珏儿,不得无礼,快向娘娘问安。”
林晗声音虽轻,语气却是肃然。
谢清瑶拉着谢清珏的手,阻止了她行礼跪拜的动作,语气不冷不淡道:“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父亲母亲也快快起来吧。”
待宫人们奉了茶,谢清瑶便让她们都下去了,殿内唯余他们一家子。
谢清瑶端起青玉茶盏,轻啜了一口,这才问话:“大哥哥与大姐姐不曾来?”
谢文礼答:“是,刑部今日事务繁多,景时那里脱不开身。”
谢景时是谢文礼长子,不过与谢清瑶几个并非一母同胞。
谢文礼先前原是娶过一个夫人的,那夫人叫作冯溪,其父原是户部尚书,后卷入党派纷争,抄家流放,便是冯溪这个外嫁女都受了牵连,被流放至岭南,与谢文礼和离了。
冯溪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谢景时,女儿名叫谢清珩,嫁与萧泽宁的兄长端和王萧泽宇为妃。
谢清瑶点头,复又开口问:“那大姐姐呢?可也是事务繁多?”
她是笑着问话的,但谢文礼只觉得她嘴唇勾起的弧度像是能将人一剑封喉的利刃。
“珩儿近日身子不爽利,不便出门,还望娘娘勿怪。”谢文礼赔着笑答话。
谢清瑶将茶盏搁下,取了帕子擦拭唇瓣:“可别是想着要见本宫才身子不爽利的吧。”
林晗冷哼一声:“可不是,前儿个还同她那亲娘一道去听戏了。”
“夫人,”谢文礼语气责备,叫林晗少说几句,又对谢清瑶道,“都是自家人,珩儿日日记挂着娘娘呢。”
谢清瑶但笑不语。
用完饭,谢清瑶叫人领着林晗与谢清珏去御花园赏梅,独留谢文礼谢景明父子谈话。
“娘娘气色不佳,想来是今日忧思过度所致。臣到底是娘娘的父亲,实在不忍见娘娘如此......”谢文礼状似关心道。
谢清瑶不耐:“父亲有话不妨直说。”
谢文礼起身振袖,郑重地向谢清瑶行了揖礼道:“臣先前的话,还请娘娘仔细思量一番。”
他身着竹青色弹墨藤纹绸袄,平添了几分高风亮节,可此刻说的话、做的事,却不无彰显其实乃蝇营狗苟之辈。
谢清瑶把持朝政之初,谢文礼只当谢家就要青云直上了。可不曾想,谢清瑶不仅要清除其他世家大族的势力,她竟连着谢家一同清理。
谢文礼找人传话给谢清瑶,他告诫谢清瑶,她现在虽是风光无两,但若无谢家的助力,只倚仗着萧泽宁的宠爱,不过是无根之木,不若与谢家相互成全。
谢清瑶并未回信,用沉默向谢文礼表明自己的态度。
是以谢清瑶被群臣攻讦之时,谢文礼也并未帮其说话。
如今旧事重提,不过是想趁谢清瑶孤立无援之时,威逼利诱其扶持谢家。
可他低估了他这位女儿的傲气。
谢清瑶嘴角仍噙着笑:“本宫幼时顽劣,怎么也写不好字,哭闹着不愿再写,那时父亲同本宫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父亲您瞧,本宫如今也是写得一手好字的。”
谢景明听得云里雾里:“父亲,妹妹,你们在说什么呢?怎么好端端又谈到练字了?妹妹脸色瞧着是不佳,近来还是不要读书写字了,多多休息才好。”
谢清瑶看向她二哥哥,笑容真切了许多:“多谢二哥哥挂怀,本宫记下了。”
谢文礼却是面色不佳。
父女二人不欢而散。
送走谢家人已是未时,风雪停了,太阳高悬,白晃晃的光亮照的人睁不开眼,但好歹落在身上还算有一丝暖意,叫人没那么怕到外边走一遭。
谢清瑶道:“瑶琴,陪本宫去流华宫去会会故人。今日是他父亲头七,她父亲活着的时候最是疼爱她,如今她虽不能去吊唁,但也合该落几滴眼泪,全了这父女情分。”
流华宫,听名字像是个金铺玉砌的地儿。实际上,也确是富丽堂皇。但那是从前了。
这里原是先帝淑妃的住处。淑妃其人出身不显,但奈何先帝喜欢,破例封妃还嫌不够,还要为其大兴土木,修建了这流华宫。又将天下的奇珍异宝尽数搜罗来,摆满了宫殿,只为搏美人一笑。
可惜,如今已是华屋秋墟,与冷宫无异。
流华宫并无宫人伺候,瑶琴上前推开宫门。
“吱——”木门久未活动,隐隐有些发朽了,随着瑶琴的动作发出艰难的哀怨声。
这动静惊扰了屋内人。
“是皇上要来复本宫的位分了吗?”屋内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见来人久久没有回复,那人急了,冲到殿外,却未曾见到萧泽宁,抑或是传旨的小太监。庭院里站着的,只有谢清瑶。
谢清瑶梳着凌云髻,头戴攒珠累丝金凤钗,额间戴着雪狐皮昭君套,身着雪青色织锦皮毛斗篷,端的是一副奢华瑰丽。
相比之下,那人却是狼狈得很。头发随意挽起,只以一根素银簪子固定。身上穿的虽仍是绫罗绸缎,但色泽暗淡,样式也非这几年时兴的。
“怎么是你?”那人沙哑的嗓音里似有失落与怨恨。
瑶琴斥责道:“庶人郑氏不得放肆!见了皇后娘娘还不快快行礼。”
“庶人郑氏......”那人重复着这四个字,忽地笑了。
她郑无忧虽比不得谢清瑶出身世家豪族,但她父亲郑立兴官拜太尉,掌大容兵权。萧泽宁还是太子时,她就入了东宫,成了太子良娣。萧泽宁登基后,更是封她为贵妃,赐居流华宫。
她昔日是何等的风光!
然富贵无常,萧泽宁登极践祚不过半年,便将她父亲革职查办,连带她也废为庶人,幽居流华宫,非诏不得出。
郑无忧的笑声愈渐癫狂。谢清瑶听得心烦,蹙眉开口打断:“你父亲死了。”
笑声骤然停止。
郑无忧脸上尽是不可置信:“不可能,我父亲身体一向康健,怎会......”
“是斩首。”谢清瑶语气轻柔,说出的话却十分残忍。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碎雪,拂过人的面庞。
郑无忧被这寒风激得打了个寒颤,就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你骗我,谢清瑶你骗我是不是?”
那阵风虽冷,却干爽,吹得谢清瑶心底都畅快了不少。
她勾唇笑道:“今时今日,骗你于本宫又有何益?不过是看在你父亲今日头七的份上,知会你一声,也好叫你为他哭上一场。”
说完,谢清瑶转身就走。
过了片刻,她即将踏出流华宫时,方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肝肠寸断的哭声。
她脚步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压抑什么。
“瑶琴,本宫究竟是妒忌她的。”谢清瑶声音极低。
瑶琴却是听清了,宽慰道:“论家世相貌才学,她无一点能出娘娘之右。”
谢清瑶微微摇头,红翡滴珠风头金步摇随之晃动,她叹息:“但她的父亲母亲很爱她。”
谢清瑶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会想来流华宫。
为了报复郑无忧曾经害她小产?抑或是为了惩罚郑无忧曾经对她的不敬与挑衅?还是因着郑无忧曾经妄图取她而代之?
似乎都不是。
她只是妒忌,妒忌郑无忧有一个一心为她着想的父亲。
谢清瑶曾以为,天下间所有的父母都是如她父亲那般,冷漠、虚伪,为了家族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孩子。
可郑无忧的父亲却不是这样。
他为官为人都算不上善类,但却是个好父亲。
同样是女儿深陷困境,谢文礼想的是趁机胁迫从中得利,而郑立兴拼却性命也要保女儿无虞。这叫谢清瑶如何不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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