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武定八年,从蠕蠕来的邻和公主突然死掉了。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她已经在晋阳生活了八年,最后祔葬齐献武王高欢的义平陵。天子下诏铭石题墓,异国的夫家在她的墓室里放满了陶俑,甚至还有两枚拂菻金币。她是一个神秘而且倔强的小姑娘,性情就像得自血统的脸部线条一样刚硬。大多数时候,人们看到的都是她沉默不语的背影。
葬礼结束之后,公主年轻的丈夫长广郡公大病了一场。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或许意味着夫妻情重;但是熟悉他的人,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天生孱弱的体质经不起丧葬仪式的繁琐和从晋阳到墓地的奔波而已。
“孝瑜,”他颐指气使,“去把那个花瓶给我拿来。”
被称作“孝瑜”的果真起身走去房间的另一边,从三足小几上拿了一个莲花样式的青瓷瓶来给他。这种青瓷是在北魏末年由南方传入北方的,对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北人而言新鲜得很。
“哎,你说插什么花好?”
“我又不懂侍弄花草。九叔,这种问题还是去问问宪姬的好,她最喜欢摆弄这些,连向大娘请安问好,说的都是这些话,大娘都没心思听,可还得装作有兴致呢。”孝瑜说。
“嗯,大嫂有心思听就怪了。二哥恐怕没多久就又要到邺城去了,这会总要把事情做彻底……大嫂毕竟是皇帝的亲妹妹啊!”
这两个少年,一个虽然面容犹带稚气,但身形却已初具挺拔健壮之态;一个清秀白皙,身形瘦削,一阵风都能吹得走似的。九叔高湛是高孝瑜父亲高澄的胞弟,但与他同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第一次见到他们的人,要么以为高孝瑜是兄长,高湛是弟弟;要么干脆将高湛误认为漂亮的女孩子。
一年前东魏大将军、丞相、齐王高澄遇刺身亡后,二弟高洋迅速接过他的一切权柄,也任丞相、齐王。以齐代魏,只是迟早的事。
在都城邺城,皇后正处于十分尴尬的地位,因为她是高洋的亲姐姐;而高家的大本营晋阳霸府之内,最尴尬的莫过于高澄的遗孀冯翊公主,也就是孝瑜的嫡母——孝瑜的生母是高澄的妾室宋姬。于魏,她是天子之妹,王朝公主;于齐,她又是女主人——当然,随着高澄的身亡和高洋的掌权,现在名义上的女主人是高洋的妻子李祖娥。不过,从始至终,高澄的儿女们对她都很尊敬和依赖。
宪姬,则是孝瑜的妻子,出身范阳卢氏。
“自从兄兄没了,二叔就变了大样。”孝瑜忧愁地说,“他看我的神情都不一样了,只有对延宗才好呢。还有二婶婶,做了齐王妃以后一直不高兴。昨天我看到她带着道人出来,在道人玩耍的时候抹眼泪。难道是宝德生病了?”
延宗是孝瑜的异母弟弟,自幼很得高洋的喜欢,因为幼年丧父,高洋干脆收养了他。“道人”是李祖娥与高洋长子高殷的小字,宝德是高殷的同母妹妹,还不到周岁。
“你这算什么,二哥看我的眼神更吓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惹他了。”高湛耸耸肩。
“兴许是因为九叔你长得最像我兄兄。”
孝瑜脱口而出的话,让他自己和高湛的表情都突然凝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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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娶了表妹段茂淑做侧室,虽然是侧室,但段茂淑既是齐王太后娄昭君的外甥女,父兄段荣、段韶又功勋赫赫,婚礼办得非常盛大。李祖娥是汉女,娄昭君因此对她一向不满,直到段茂淑进门,才对次子的婚姻感到欣慰。
借着这场婚礼的由头,许多高氏、娄氏、段氏的亲属从他们的郡望赶到晋阳来,卢宪姬的姑母也是其中的一个。
“孝瑜,这是我的两位表妹,安定胡氏的女郎。”卢宪姬一只手挽着一个,笑嘻嘻地说,“这是华姿,这是曼姿。姑母陪梁夫人她们去了,叫我带着表妹们在这里逛逛。”梁夫人是段荣的继妻。
两个少女都穿着锦衣华服,但气质大不相同。年长的胡华姿明眸皓齿,顾盼之间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隐隐透出一股活泼骄矜的味道;年少的胡曼姿则沉静得多。
胡华姿说了声“姊夫好”,胡曼姿说的是“河南郡公好”。
孝瑜和她们都打了招呼。卢宪姬挽着表妹们的手不放:“孝瑜,你找找九叔去吧,你们平日里形影不离的,现在反倒不在一处,也真是奇怪了。”
胡华姿笑道:“没见过侄儿和叔叔整天形影不离的,姊夫,你婶母不生你的气么?”
卢宪姬说:“哎呀,哪里有婶母呢?华姿,你没听说蠕蠕公主的事吗?”
“蠕蠕公主?啊,我想起来了。真抱歉,我这几年一直在安定,都没留心外头。”
“安定在宇文黑獭手里,想必你们往来不便。”孝瑜说,他很高兴关于高湛的话题被岔开了。
“是啊,母亲觉得我们还是去邺城住更好。”
“晋阳不好么?这里可多的是适龄的世家郎君,一定有姑母满意的。”卢宪姬话音刚落就向胡曼姿身后躲去,但胡华姿的拳头还是分秒不差地落在她身上。
“邺城虽是都城,可是早已不复曹魏时期的风光了,现在破败得很,怕你看了失望。”孝瑜笑着说。
“那没有事的,等姊夫家的人都搬到邺城去,自然也就修建起来了,到时候包管比曹魏的还壮观。”胡华姿说完,侧过身去,轻轻用手叩击着栏杆,低声吟诵: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在她吟《登台赋》的时候,高湛跟着一个娄昭君的侍女来了。孝瑜向那侍女微笑:“谢谢你,摩女。”
“大郎君不用谢。”摩女姓尔朱氏,如同契胡部落的许多同族一样,高高的个子,笑容很爽朗。虽然这么有来有往的,但肉眼可见,他们很相熟。
摩女说:“元夫人今天躲在太后屋里,一步也不敢出来。”
孝瑜惊讶地问:“怎么了?她可是段夫人的亲嫂子呀!谁要害她?”
“成婚那天晚上元夫人太高兴了,开了几句玩笑,大王当场就说要杀她,元夫人吓得奔到太后那里藏起来,连鞋子都跑掉了。大郎君没看见那时大王的样子多可怕。”
胡家姊妹互相望望,都很惊异。
摩女走后,孝瑜又向她们介绍高湛。胡华姿的手依然放在栏杆上无意识地拍打着,笑道:“这是姊夫的九叔?我该称呼您什么呢?”
“胡女郎请随意。”高湛表现得彬彬有礼,如果忽略他方才因为看到孝瑜和摩女说话的阴暗神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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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高洋抵达邺城,用最快速度走完禅让程序,登基称帝,定国号为齐,年号天保。
这一天,冯翊公主从早到晚都没有说话,含着泪像一个木偶人。公主亲生的三个孩子非常担心她。最年长的孝琬在高澄的儿子中排行第三,从小就骄傲有主见,但见到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束手无策了,带着大些的妹妹贤瑰徘徊在母亲的房门口。最小的妹妹叫贤瑷,被这种不同寻常的场面吓得哇哇大哭。卢宪姬将她抱在怀里百般安抚。
第二天,一批册封新帝国宗亲的诏书陆续下达。高澄追封为文襄皇帝,冯翊公主尊为文襄皇后,居于靖德宫,按照旧制,称为靖德皇后。高洋诸弟、高澄诸子全部封郡王。
“陛下还是不肯答应么?”
平原王高隆之和侍中高德政在昭阳殿前擦肩而过。高德政回头道:“延兴,不必再去说了。陛下是拿定了主意立李妃,又有杨愔拿出汉魏故事来强词夺理,我看这事是无可挽回了。”
“陛下真是……昭仪再高,也不是皇后啊!不立段妃,不是在那些勋贵的路数上头自断臂膀吗!”
高洋高大的背影一动不动地映在殿里。
高洋是个雷厉风行而且固执的人,这一点,依然是在高澄身亡后才显示出来的。最后李祖娥被立为皇后,高殷立为太子。段茂淑则为昭仪,但无论是居注的宫殿还是日常的器具、礼仪、待遇,都和皇后没有什么两样。
没过多久,胡华姿被选为长广王妃,因为她父亲胡延之是故魏中书令、衮州刺史,且父母亲族都是当世名门。
与他们同时成婚的还有高澄第二子孝珩、第三子孝琬。
尽管一个是初嫁,一个已经有过一段持续六年的婚姻,但高湛和胡华姿实际上年貌相当,无人不称颂这对新人仪容俊丽,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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