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程娇头一次来容安堂,拜见韩家辈分最高的韩老太太。这位在韩芷口中端庄肃穆的老祖母,面对程娇时也冷淡漠然,两只乌墨似的眼珠子在程娇脸上略定了定,便摆手叫退下了。
程娇乐得轻松,恭敬退出容安堂的正厅,站在门口,只等着乔文心出来,便随规矩跟了她去澜月阁听训。
此时正值盛暑,澜月阁庭院内簇簇开着斑斓的绣球花,深塘中漂浮着大小不一红黄锦鲤,乔文心曳地的裙摆自塘边拂过,锦鲤便拥挤着朝岸边涌来。她悠悠站定,一抬手,红岫便立时奉上满满一罐鱼食,乔文心轻捻一搓鱼食,抛于塘中,垂眸看着群鱼夺食,半晌,她才道:“外头的人看我们,还当我们人人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其实在我看来,什么太太、夫人、姨娘、姑娘,都不过是困在一隅,等着来人的投喂的鱼儿罢了。”说着话,她又轻轻洒下一搓鱼食,继续道:“然则,既囚于这池塘,任你是走蛟也好,是游龙也罢,都得盘着、忍着,乖乖做一尾鱼。”
程娇知道这是在点自己,待乔文心说完,便老老实实道:“是,夫人,我省得的。”
乔文心将鱼食罐递回给红岫,顺势转身,淡淡睨着程娇,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乐得少说些话。只一句,你得记住,这里是东京韩家。”说罢,她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池中锦鲤,轻轻道:“你回去罢。”
“是。”程娇福了一福,转过身正要离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道:“夫人,我还未曾向你道谢,昨日的事,多谢夫人替我解围。”
“昨日?”乔文心的秀眉微微拧起,面露疑色,显然是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
程娇道:“昨日酒席上,黄夫人出言嘲讽,是夫人您替我出了头。”
“……”乔文心道:“你想多了,我只是看不惯她,并非是替你出头。”
程娇却道:“所为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夫人的言行在事实上帮助了我,我承了夫人的好,便理应向夫人道谢。”
乔文心听了,嘴角浮起一抹笑,却是有些嘲讽地道:“你倒委实是个能言善道的,怎么,觉得自己拿腔作调一番,就能凭这两三言语博得我的好感么?你恐怕还不知道,我这人生平最厌恶的,就是似你这等专爱卖乖讨巧之人。”
程娇闻言,非但不羞恼,反而一笑,乔文心霍然扭头盯着她,“你笑什么?”
程娇道:“若是如此,我反倒更觉得夫人人品贵重。夫人心里分明讨厌我,可昨日黄夫人拿话刺我时,夫人非但没有跟着落井下石,反而肯开口仗义执言,让我免去一番烦恼。助友乃人之常情,肯助厌恶者,尤令人敬。”她拱手弯腰,向乔文心行了一个士大夫之间的礼仪,“程娇多谢夫人。”
乔文心一时愕然,半晌才道:“你这人倒是有意思,罢了,随你怎么想罢。”
程娇再度告辞要走,却听乔文心在身后悠悠道:“过几日中元节,每年节下时老太太都会带着家中女眷去城郊逸云观上香参拜,你自己预备着罢。”
程娇不知乔文心此举何意,只是老老实实地应下,待出了澜月阁,梅君才拽着她的衣袖激动地道:“姨娘,你知道逸云观是什么地方吗?”
程娇不明就里,但见她甚是兴奋,便也跟着笑起来,“我才从扬州来东京不久,哪里知道什么逸云观,大相国寺我倒是听说过。”
梅君道:“逸云观内供奉着韩家历代先祖的长生牌位,只有得主母认可的女眷才能随老太太同行参拜,如二公子房里那些个莺莺燕燕,二夫人从来都不准她们去的——大夫人这是接受您了!”
程娇却并未显出多么欣喜的模样,反倒追问:“那花月呢,她往年都能去吗?”
梅君一怔,道:“花月姑娘深得夫人信任,自然是年年都去的。”
程娇这才笑道:“那太好了,我们能和花月一块儿出去玩了!”
梅君顿感恨铁不成钢,“姨娘,这样要紧的事,你怎么只想着和花月姐姐玩儿呢?”
程娇道:“也不止想到和她玩儿啊,我还想着,之前答应送她的荷包还没做好呢,若是再拖延,怕是她要等急了。”
梅君暗暗长叹,却又无有他法,只能跟了程娇回观棠斋,帮着一块打打络子,两人一番合力之下,花月的荷包很快便做好了。程娇举着细细欣赏,蜜合色绢丝底,分别拿金银线绣了花与圆月,再系上梅君帮忙打的水碧色络子,乍一看便觉精细秀致。
程娇站起身活动了几下,打窗一看,天色虽有些暗了,但还不算很晚,她便让梅君歇着,招呼竹君陪自己去花月那儿走一趟送荷包。
竹君犹疑道:“此时出门,若一会儿大公子来了找不着姨娘可怎么办?”
程娇想起今早韩桢落枕时那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由忍俊不禁,笑着摇摇头道:“放心罢,他昨儿个受累了,今晚得好生歇着,不会来的。”
竹君和梅君对视一眼,彼此暗暗偷笑。
程娇浑然不觉她们的眉眼官司,将荷包装进一只螺钿匣内,捧了便朝花月院儿里走去。
花月虽常伴乔夫人身侧,实则也是有独属于自己的小院儿,名为綦芳馆,与乔夫人的澜月阁不过一墙之隔,离程娇的观棠斋却有些距离,待程娇走到綦芳馆外,天色已然暗沉,正巧花月刚从澜月阁出来,两人凑到一处。
程娇双手捧起螺钿匣笑了笑,“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花月一下就猜着了,“呀,是我那荷包做好了罢?快拿出来我瞧瞧。”
见她如此期盼,程娇也不卖关子,直接将匣子递过去,“喏,你自己看。”
花月打开螺钿匣,取出那只蜜合色荷包,金银线绣的一花一月在暮色中泛着淡淡光芒,她对月细看了一会儿,竟不说话,只是眼中闪烁不已。
程娇故意玩笑道:“怎么不说话,别是感动得要哭了罢?”
“才不是。”花月娇嗔着瞪了程娇一眼,默了默,道:“长这样大,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
程娇道:“夫人待你亲如姐妹一般,难道她竟不曾送过你礼物?”
花月却道:“再是亲如姐妹,夫人终究是夫人,她所赠的,都叫赏赐。”
程娇又问:“那大公子呢?他送的总算是礼物罢?”
花月脸上动容之色僵了一僵,先头诸多情绪均如潮水般退去,她颊边陷出那小小梨涡,并不回答,只笑道:“这荷包我很喜欢,多谢你了。”
程娇道:“你喜欢就好,以后每年你生辰,我都亲手做了礼物送你。”
花月小心将荷包收入衣襟中,用手抚着那处道:“你这样好,我都不知该如何回报你了。”
“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话说到一半,程娇却蓦地噤声,扭头四下张望,“谁在那边说话呀?”
花月等人闻言,也都立时闭嘴不言,她们这头静默下来,那不远处的女子尖细的声音便愈发明显——“你这个没长心肝的小蹄子!我说你夜里鬼鬼祟祟地摸出院子是作甚,原来是跑到这河边烧纸,你装出这副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的下贱样子是给谁看?是存心咒你奶奶我早死呢,还是来这儿勾引男人呢?!”
程娇听了顿时大为蹙眉,“这人说话怎么这样难听?”
花月忙拉住她,小声道:“是二夫人,她定是又在训斥二公子房里的姑娘了。”
那姑娘强忍住哭声,哽咽着道:“不是的,夫人,是我娘……我娘年后没了,她临走前,我这个做女儿的没能在她床前尽孝,便想着……想着快到中元节了,给她老人家烧点纸钱……”
黄夫人喉咙里挤出“咕叽”一声冷笑,嘲弄道:“年后走的,那差不多才半年的光景,我怎么浑没印象?”
那姑娘也是有苦叫不出,寻常如韩家这样的人家,姨娘、通房们家里没了人,跟主母说一声,府里都会拨些体恤银子,积德之余也是为了彰显自家仁善。可偏生她命不好,一时糊涂失了身子给那韩二公子,那厮火急火燎剥她衣服时“心肝儿肉”的叫得亲热,待下了床,扭头就将她踢给了自家母老虎料理,平日里三天一骂五天一打的,她见了她就哆嗦,心知肚明便是将此事告知于她也无用,若是不幸撞上黄氏心情不佳,反而要挨打挨骂,因而只是自己偷偷将苦水咽下,不吐分毫。今日只是眼见中元节将近,惦记着老娘生前没享过几日福,死后总得给她多烧点纸钱,这才趁夜偷偷溜出了院子,没曾想……没曾想竟被黄氏逮了个正着!
眼见这通房跪在自己跟前支支吾吾了半晌愣是不出声,黄夫人更觉自己猜中了其中关窍,高声道:“这儿是二公子每日回院的必经之路,你是算准了时辰,故意守在这儿勾搭汉子的罢!什么老娘死了,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为了男人,还真是什么浑话都说得出口哇!”
那姑娘忙喊冤:“不是的,夫人!我绝没有撒谎,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遣人去外头问一问……”
黄夫人早已气急上头,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辩解?一双风流桃花眼此刻闪着细碎寒光,她咬牙笑着,微微昂起下巴,向左右丫鬟道:“去!扒光这淫/妇的衣服!她不是爱爬床,爱给露男人看么,就让她露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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