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无雨。
殷崚站在高台上，眺望着不远处的湖泊，面沉如水。
龟裂的土地与道旁的饿殍并不能打动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殷崚，正如大旱并不能真正挑动此地世家的神经。
无论是多年未见的大旱，还是官府施加的重重赋役，都在催逼着百姓逃作世家隐户。唯独带着他的铁骑跨越天险来到此地的殷崚，才真正让世家陷入极度的不安。
就殷崚掌控的势力范围来看，这座城不是适合建都的所在，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留在这里迟迟不肯离去。
从最低贱的奴隶攀到如今的位置，殷崚这一路走来杀人无数。哪怕在北边那样混乱的地界，也是数得上号的暴戾冷酷。
这位杀神一路南下，本来倚仗地利苟安的朝廷竟不能敌。他打得朝廷逃进岭南便匆忙停下来，回到此地盘桓不去。
这里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唯一特别的是他生于这里，长到十来岁才逃去北方。
知悉他过去的人暗中揣测，以为他将要彻底报复这里的世家。因为他在此地没有多少愉快的回忆，现在便要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曾领受的痛苦百倍奉还给所有人。
他们所料不差，殷崚的确是要动手了。
＊
亲兵从一间草舍里搜出一个干巴老头，并一个干巴老太太。
这对夫妇年纪实在是很大了，老到让人惊奇他们是如何在这样的世道生存下来的。可惜殷崚手下的士兵并不具备爱护老幼这一项美德，两人如同两块风干的腊肉般，一路被半提着押送上了高台。老头老太太声音低微地哎哟哎哟了一路，连路都没看清楚，就被扔到殷崚脚边。
老头熟练地伏下身子邦邦磕头，颤颤巍巍道：“贵人……这位贵人……”倒霉老头下跪的身姿异常矫健，可惜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不知如何为自己辩护。
老太太则是在地上努力许久，才翻过身来，目光清明地偷偷看向殷崚，想要看准他的脸色行事。这一看，老太太便大吃一惊，顾不得掩饰自己胆敢直视贵人一事，不由得讶然道：“唉呀，殷二十五？是殷二十五吗？”
殷崚扫了两人一眼，难得摆出些许好脸色，伸手扶起两人，微笑问好：“两位老人家，多年未见了。”
老头警惕地悄悄握住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此时已经全部记起来了，她一下变得和老头一样嘴笨了，讷讷道：“未曾想，二十五郎这样出息，如今已是贵人了。”
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但老太太本就记忆力超群，这殷二十五长得也着实有特点，是以她一眼就认出了当年在湖边常常见到的殷二十五。毕竟此人乃是胡汉混血，高鼻深目，在这水脉纵横的江南腹地实在少见。
老太太紧张不安地低头问道：“贵人寻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吗？”他们夫妇两个可不曾得罪过殷二十五啊！
“只是有些事想要询问。”殷崚和颜悦色得让周围的侍从纳罕，他的目光再度停在湖面上，“我看这湖小了许多，这些年，常常遇旱吗？”
老太太不假思索道：“那倒不是为这个，前些年还是风调雨顺的。这几年遭灾多些，却也有旱有涝。”
殷崚眯了眯眼，明知故问道：“不为这个，为的是什么？”
老太太张口欲言，却又猛然想起些什么，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决定装傻：“小的无知，说不好是为什么。”
听说城里住着那北边来的的胡人杀星，正准备对城里的世家开刀呢，这杀星恐怕就是殷二十五了。若直说是因为世家大族开垦湖田，她怕她和老头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说不好？”殷崚不予置评，话题突转，“张阿婆，我年幼时曾听你说起过一件事……不知你可记得。”
＊
那实在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博闻强记如张媱在听殷崚说起时，也着实回忆了许久。
本地豪强大族早已占尽良田，北来的世族便只好着意开发山林湖泽，殷氏也是如此。张媱夫妇是殷氏的佃客，在殷氏南逃过来后圈下的湖田耕地。这个湖泊不算大，位置和产出也无甚特殊之处，对殷氏而言不算重要。
殷崚出生时，张媱已经是个老妇了。他的母亲是胡人，作为殷氏的家伎随主家南逃而来，生下他后血崩而死。
其实张媱与这个孩子不相熟，没有人和这个孩子相熟。他身负殷家血脉，但地位从母，只是一个奴隶。无论样貌还是出身，这个孩子都是没有人想要靠近的存在——除了存心欺凌之人。
张媱是个喜好讲故事的老妇，她的院子里总有很多偷懒过来听故事的佃客子女，殷崚被扔在湖边的别业为奴时，也会偷偷跑来她家墙根下听她讲古。张媱知道殷崚在墙外，虽然不多理会，却不会没事干驱赶他。
殷崚早就对融入集体失去兴趣，他只是想要多获知一些有关外界的信息，以此反复地确认：天下是很广大的。
这天下越大，别业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就越渺小，站在足够高的视角，所有人都平等地成为了蝼蚁，而自认高明的蝼蚁比无知无觉的蝼蚁还要可笑得多。这样的认知能让他从无穷无尽的怨毒痛恨之中稍稍释然。
张媱讲过的事很多，有不该是一个村妇所知的历史故事，也有各种乡野间流传的神仙逸闻。
“你们到了湖边，可不要乱跑乱跳，做不敬之事，这湖中可是有神明的。”张媱慢悠悠地说。
小孩子们纷纷撇嘴，都说不信。大家都是在湖里游大的，从来没见过有什么湖神，家里大人也从没有提起过，每年祭神时也不曾听说。
“张阿婆，难道你见过吗？”
“我是没见过，我家老头子见过啊！”张媱振振有词，“湖中住着一位心善又美丽的神女，从前他意外落水，就是神女给救上来的。”
有个小女孩摇头道：“张阿婆，你好傻，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张媱哼了一声，故意作怪道：“你们懂什么，他说的我就信。”
围墙里的所有小孩哈哈大笑，围墙外的殷崚面无表情，并不耐烦听这些无稽之谈，也觉得张媱挺傻的。
直到后来他真的遇到了。
他被某个殷氏子派来的几个仆人死死压制住，绑住手脚后，趁夜划船将他扔进湖泊中央。
被丢进湖里的那一刻，殷崚第一次认命，第一次放弃挣扎，在湖面下睁开双眼等死。过往无数狂乱的念头，在那一刻的湖水中被彻底清空。他除了愤怒本来就一无所有，那一刻他连愤怒也没有了，就只是想象着死。
可是一阵温和的水流涌来了，那是截然不同于深夜湖水刺骨寒冷的和暖，涌动的清光忽然出现在殷崚身侧，解开困死他的绳索，灵动地拂过他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慢慢地将他托起来。
殷崚愕然地瞪大眼，想要看清些什么，但他正仰面卧在水面上，只能看见漆黑夜空中高挂的明月。
温和的浪慢慢摇晃，将他一点点送往陆地。恍惚间，殷崚似乎听见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正在温柔地哼着婉转的小调。
殷崚浑浑噩噩地思索了许多事情，忽然哑声道：“你是湖中的神女吗？”
那细细的浪似乎停了一瞬，连水流之声也骤然消失，唯有月光仍在细碎地涌动。很快，那也许是神女的存在，又仿佛若无其事一般，继续把他送到岸边。
而没有得到回应的殷崚也没有再说话，他蹲在岸上，痴痴地看了一整夜的湖水与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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