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市听名字有点奇怪,实际上是个风景美丽的海港城市,尤其是到了傍晚,天空被晚霞染红的时候。幸村和我一起坐在街边,仰着头看天,我偏过视线时,暖色调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溢出几分温柔又浪漫的气息。
不知道现实里的幸村是什么样子,我忽然有点好奇。
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攒到去日本的钱呢。
幸村说他小学毕业休学旅行时去过中国,而且正是上海。可惜那时候还不认识我。
我回以一笑,心想,见到真人只会让你非常失望的。
这个世界的小叶和现实里的叶灯菡勉强有一个皮肤白的共同点,但就算是白,也分冷暖色调。小叶是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而叶灯菡只是长期不出门捂出来的苍白。
我们在枯叶市转了两天,体验了不少当地特色,玩得差不多尽兴了,决定暂且回归现实。
过两天就是我迎接期中考试的日子,幸村的网球部也有活动要准备。
忘了提,他一年级入部的时候就是网球部的部长了,是不是超厉害!
12
拿到橘黄徽章的过程虽然有些波折,但还是顺利结束了。幸村的皮卡丘简直是个战神,正面硬刚自己的进化体雷丘都能靠灵巧度把场面拖入势均力敌的僵持,然后抓住机会,直接翻盘。
在背后冷静指挥的幸村也好帅!
——我觉得我的应援一定也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当然,拿到徽章也意味着到了短暂告别的时候。夜里我和幸村互道晚安,然后闭上眼睛迎接另一个世界的清晨。
13
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枯叶市就好了。
但生命总是向前走,从不受人的意志的干扰。
离开宠物小精灵世界的第三天,我迎来了初中生活里的第一次大考。
最后一门考数学,题目出得有点刁钻,但我恰巧复习到了,于是很顺畅地做了下去。一个半小时后,整张卷子已经写得满满当当,我花了十分钟检查了一遍答题卡,然后合上笔盖开始撑着脑袋发呆。
二十分钟之后,铃声响了,考生收拾东西离场。又过了大概三分钟,班主任急匆匆跑了过来,气都喘不匀地对我说:“叶灯菡……去市人民医院……你妈妈出车祸了!”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骤然失去了听觉。
“什么……”
“快去,要来不及了!”
我被拽着一路飞奔,然后坐着班主任的车去往医院。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呢?应该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我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护士说:“你妈妈真的好爱你。抢救失败以后我们说叫你来看最后一眼,她明明意识都不清晰了,听到你的名字就瞪大了眼睛,说不行,别打扰我女儿考试。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简直无法想像,当我在数学考场上转着笔发呆时,我妈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这太荒谬了!还说什么不打扰我,难道一个期中考试的份量也比见女儿最后一面重要吗?疯子!不可理喻!
她从来不爱我,她爱的只是一个听话不反抗的傀儡,一个成绩优秀的玩偶,她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我的感受!
很久之前我曾经渴望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能够找到我,把我带出囚笼。可如今拿着钥匙的魔鬼看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只剩下我待在她打造的黄金鸟笼里,不知所措。
我以为要等到六年之后考上大学才会拥有的自由,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14
得知噩耗以来我一直没有哭过,一开始是呆滞,到回过了神又四处忙碌。准备寿衣,遗像和灵位牌,联系入殓师,预约殡仪馆,回老家布置简易灵堂,买纸钱,去派出所领死亡证明……我忙得乱转,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以为一辈子解不开的结,到头来还是被死者为大压进了骨灰盒里。
重返学校后,那些若有若无的探寻的目光,那些怜悯的、同情的视线,无不让我感到折磨。我宁可被忽视,被遗忘,甚至被孤立,也不想成为别人眼里一个“可怜的孤女”。
胡馨月努力尝试和我正常交流,最后还是顺着我的心意随我去了。就这样,我再次回到了我的角落。
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从未谋面的父亲出现了。
他叫斋藤俊二,是个日本人。
这一点我竟然有所预料。
毕竟我小时候学日语的时间其实比英语更长。
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日本生活。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表情开始闪躲。
“你还没有成年,跟着爸爸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当然我知道你对我还很排斥,这也很正常,毕竟你从来没见过我。如果你坚持——”
我说:“好。”
“……什么?”斋藤先生看起来很惊讶。
于是我重申道:“我愿意和你去日本。”
从此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叶灯菡,只剩斋藤一叶。
15
斋藤先生是个成功的企业家,有他自己的完整的家,家里有一位貌美温柔的太太,一个活泼阳光的女儿。他的女儿斋藤花见,正上小学六年级,只比我小八个月。
我是这个家的外来者,我很清楚这一点。
斋藤花见对我意见很大,只要一看见我脸就拉得老长。这种行为太幼稚了,非但伤不到我,反而有点好笑。
我们在同一所私立学校上学,不过一个在初中部,一个在小学部,从来碰不上面。
日本的一个学年年度从四月开始,到次年三月结束,上半学期的期末考试时间一般在九月份。所以当我转学到东京以后,学的就是下半学期的知识了。
日本也有定期考试,相当于国内的期中期末。期中考国语、社会、数学、理科和英语,共5门,到了期末会举行前五门加上音乐、美术、保健体育和技术·家庭,共9门考试。
虽然科目设置上不太一样,再加上我的日语几年没怎么学,听课也有点吃力。但老师们都很体贴,下了课还会特意来问问我有没有听懂,哪些地方不好理解等等。
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成绩下滑。于是几个月来维持着6点起12点睡的作息,严格遵循课前预习课后复习的科学循环,利用一切碎片时间背日语,听日语听力。
生活里唯一的调剂大概就是给幸村写寄不出去的信了。
就这样,期中考试时,我面对试卷已经可以做到游刃有余了。
考完之后成绩公布得很快,我看着斋藤一叶后面跟着的班级第一,年级第三,终于能勉强松口气。
中午回家时,斋藤先生忽然兴起问我的成绩如何,我说考得还不错,然后如实汇报了一遍。餐桌上另外三个人神态各异。
斋藤花见忿忿地摔了碗:“骗人!她之前不是在中国上学吗,上课都听不懂吧,肯定是抄的!”
“花见,别乱说话!”斋藤夫人很抱歉地看了我一眼,用努力伪装出来的友善压着眼睛里的恶意。
演技如此恶劣,我都有点反胃了。
“我没乱说话!就是抄的!肯定是抄的!”
“花见她年纪小,说话比较直来直去,你别放在心上啊,一叶。”斋藤先生尴尬地打圆场。
确实,她年纪小,比我整整小了八个月呢。
我放下碗筷离席,上楼时还能听见斋藤夫人悄悄给我上眼药:“一叶的性格感觉有点阴沉呢,不太像一个正常的小孩。”
然后斋藤先生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这孩子就是被她母亲养偏了,有时候过分争强好胜。”
“那她的成绩……”
“嗯——我等会儿问问她的老师吧……”
之后的话我也没兴趣听了。随便他们怎么想,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计划明天上午去神奈川一趟。
在此之前,我试过打幸村留给我的电话,是空号;也试过给他的邮箱发邮件,结果地址非法;我还在手机地图上搜索了立海大附属中学的位置,结果查无此校。
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
我下定决心要亲眼去神奈川县看一看。
16
我租了一辆自行车,骑遍了神奈川所有的学校,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之后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来到了海边。
幸村说神奈川的海很美,他有时会去那里写生。而如今我亲眼见到了神奈川的海,却更好奇幸村眼中笔下的它是什么样子。
不是说好了我来日本你给我提供工作吗?
幸村,你究竟在哪里呢。
我找得有点累了。
头好晕,可能是低血糖犯了。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点点从身体里飘了出来,紧接着一阵恍惚。
这是我第一次在半清醒的状态下转换到另一个世界。也是第一次,在我睁开眼之后,没有看到幸村。
一开始我只是有些失落,以为过几天就能和幸村汇合——毕竟我们第一次碰面时,幸村就比我先到三天。然而三天又三天,我向无数个人询问过幸村的消息,却得到了几乎一致的回复,“抱歉,我好像没见过这个人”。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在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又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之后。
所有的世界,都拒绝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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