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叶迟到了，迟了十几分钟。
今天的风裹挟着冰霜，街边已经冻得不剩几个人，她捏紧大衣衣领，风一吹来，她就多小跑两步。
终于到了街角咖啡厅，冷冽吹着她进门，长长睫毛四处张望，没找到人，林清叶缓了口气，先走到柜台点单。
“新年特惠，巴旦木拿铁有第二杯半价活动哦。”
店员小姐今天的胸牌换成了新年红，介绍招牌时身后一道女声传来，猝不及防道：
“你又说要留在这，爱丁堡不更像你的家吗？”
厉声如刺，让周遭安静一瞬。
林清叶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偏僻的靠窗角落，问话的是位栗色卷发女子，只留背影便很漂亮。视线平移向上，对面男子风轻云淡，靠上椅背，低垂的眼盯着电脑，一把黑色长伞斜倚着。
是沈澈，她提前大半月约见的人。
只一瞬，她收回视线，看来他还有约。
林清叶：“巴旦木拿铁，大杯，要热的谢谢。”
咖啡快速做好递了过来，林清叶接过淡淡勾唇，不由让店员多看两眼。她那双眼睛美的特别，清冷但柔和带着说不清的朦胧感，笑起来时更让人深陷……
林清叶取到咖啡还不走，店员耳朵微红，先走开了。
林清叶捧着热咖等待，身后又传来一句挽留：“咱们好歹在一起六年多，你要是走了，我在爱丁堡就真的没有家人了……”
在一起六年多？
这话里的暧昧让林清叶吃惊，脑海里闪过同事赵昭儿的身影……
她耳朵不由竖起，可越想听越听不清，只听到最后一句，女声温柔妥协道：“那好吧，祝你成功。”
沈澈嗓音低沉，林清叶始终没听清他是如何回答的。
椅腿轻推，和地板摩擦出声，林清叶背后有阵玫瑰花香走过，正门门铃叮叮作响，屋内归于平常。
林清叶坦然转过身——
沈澈在工作，没注意到她。
阳光忽地倾倒过来，沈澈高大身躯抢占了大半暖阳，他光影下棱角分明，暖黄色映在他额前发梢，映得他膝上电脑反光，沈澈凝眉无奈合上，抬眼时看她走过来。
“沈老师，抱歉，公司临时有事。”
林清叶自然地扯了个谎，拉开椅子坐下，暗暗打量一眼，沈澈身侧那把黑伞被拿走了。
“没关系，我也刚到。”沈澈道。
沈澈是连夜赶飞机回来的，身上的裁剪西装未换，是他十几小时前为晚宴临时买的成衣，标准身材的宽肩窄腰，笔挺坐着看不出丝毫疲累。
但眼底的红血丝出卖了他，桌上零散几张效果图被他压在电脑下，是三天后的大寒节气展的模特们……
沈澈将视线停留在她脖颈处，白皙修长，微笑道：
“林小姐今天也很美。”
沈澈对这些夸赞从不吝啬，每每都真诚的确有其事，清风拂面而过，总能让谁的心为他多颤两下。
但这话对林清叶而言，特别刺耳。
林清叶第一次见他时，沈澈就这样夸过她。
一个月前，筹备大寒节气展的研讨会上，大屏幕已播完节气拟人企划PPT，若北博物院会议室静声，众人在等沈澈一个点头。
作为策展团队里的小透明，林清叶话语权尚微。坐他对面百无聊赖时和他浅浅对视一眼，沈澈眼眸深邃看谁都深情，林清叶微愣，之后便得到他突兀的夸赞。
沈澈接下拍摄企划，还当场邀请她来担任大寒节气模特。
大寒节气展，大寒的模特是宣传照的关键人物，模特选任应当慎之又慎才对。
不过，林清叶没有当场拒绝，她和在座领导都把沈澈邀约看作玩笑……
面对沈澈，当时随意几分，现在就要多谨慎几分。
林清叶顿了下，往身上一瞥，她的衣领竟还往上翻着，她慢慢整理平整。
“沈老师。”林清叶将手机递过去，素指滑动相册，“这是我为大寒找到的几位模特，如果你有觉得合适的，我可以立马联系她到这来见你。”
他没说话也没看手机，望了眼窗外阳光，温暖但刺眼，他没法继续工作。
气氛逐渐尴尬时，他缓缓开口：“林小姐，我下飞机后第一件事就是来赴约的。”
“那沈老师，不也知道我是来拒绝邀请的吗？”
林清叶收回手机，理所当然解释道：“这样还能把您约出来，说明，我还是有机会拒绝的。”
“嗯……”
假意生气被看穿，沈澈勾唇道：“我想听听你今天的理由是什么。”
他往椅背靠去，眉宇舒展柔和，暂且让劳累的神经因她放松。
从爱丁堡到若北，从一个阴冷的城市，到另一个陌生又冷的城市。往返路上，沈澈总能不时收到林清叶发来拒绝信息，从开始的难言之隐到最后的夸张说辞，理由能随她天马行空。
她说今天是最后一次来找他。
明天就要把模特信息递交给博物院了。
“你刚刚，在和你女朋友分手，对吧。”
林清叶态度肯定，这不是个问句。
沈澈没回应，眉头紧了下。
林清叶接着说：“你从爱丁堡跑到若北，从若北再回爱丁堡，你在这和我同事玩暧昧，在爱丁堡又有旧情人……”
林清叶说的明确，暗示同样明确。
默了片刻，沈澈不急反笑：“你不会是想拿这件事威胁我吧？”
周遭阳光散去，落在林清叶身上的视线如常，但让她忽觉刺人，桌上咖啡慢慢收回斜影，只留沉沉灰色。
林清叶手心发烫便摊开：“不是当然更好，对你和昭昭都好。”
沈澈点点头，接着说：“今天的拒绝理由倒是清新脱俗，比你要回老家带孩子有意思。”
沈澈作势便要离开。
林清叶没拦，昂着的下巴没低过，直到他临走时递来一张纸条，她低头去看，几行字笔劲有力，最上行标注道——
“镜头恐惧缓解办法”
林清叶抿唇，看着这几个字：“镜头恐惧”。
这是林清叶最开始的拒绝理由，也是她准备今天郑重解释的理由。
恐惧镜头这件事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她只记得自己很久不拍后，便不敢拍了。
没有回忆付之东流的伤感，最后的几张照片里，有她最肆意开怀的时候，定格在高三，她在南里一中校庆主持的舞台上。
林清叶站聚光灯下，惊喜收到学校为同过生日的她准备的十八岁生日蛋糕，搭档向牧恩在一旁看着她欢笑。照片拍到了少年的清澈眼眸，还有他欲登顶雪峰摘高岭之花的占有欲。
她有时还能在微博看到那张照片，文案带着#向牧恩恋情#，出现在吃瓜广场里。
从回忆中抽离，林清叶将纸条留在咖啡厅里。
*
“林清叶。”
林清叶赶紧将胳膊抬高打挺，控制到沈澈要求好的角度，侠女的佩剑才亮出些许锋芒。
摄影棚内，灯架交错，林清叶立于白色幕布中央，聚光灯和众人视线投射而来，有汗滴顺她后脖颈滚下。
沈澈放下相机，林清叶顺势歇歇酸痛的胳膊，工作人员们纷纷侧目往这边瞧。
“我说不行吧，她太素了，面无表情一张脸，要不就不看镜头，要不就死死盯着。”
“就得这效果…你不懂。”
“先休息吧。”沈澈道。
沈澈卸下相机返身向大屏走去，团队成员肤色各异，沈澈立他们中间，弯腰俯身，一帧帧切换返图，眉头慢慢蹙起。
身边夸赞声不断，沈澈只道：
“我觉得一般。”
林清叶听不见这些，抽着疼的小腹已占据她的全部。她慢慢按压，锤打几下，走回化妆师的角落补妆。
刷子轻扫她鼻尖，空气里全是粉底味道。
“小姐姐，你手机，有人给你打电话。”
化妆师小哥用刷子指指，手机震动在背景乐里，来电显示：赵昭儿。
她接起：“喂，昭昭？”
“沙——嗑—”
拨通十几秒，化妆师小哥看她表情不好，给她让出个个人空间。
通话里只有衣服摩擦发出的巨响，有人声传来但混沌不清，这像是手机在口袋里蹭到，不小心拨过来的。
林清叶没挂断。
又是阵嘟嘟囔囔，这次是小姑娘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摩擦巨响，世界忽得清明，赵昭儿的哭腔混了道油腻质问声——
“我在三楼1号展厅……你毛长齐没呢你？”
赵昭儿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
等救兵林清叶到场后，赵昭儿才意识到，电话拨错了她没打给沈澈。
“清叶姐？”赵昭儿疑惑唤她。
雪中落梅的古画已沦为背景板，人群在暗处举手机冲几人拍摄，赵昭儿在“舞台”中央，面对着怀里揣着单反的大爷飞来吐沫星子，小小一只，抬头望她。
“走吧。”
林清叶将她直接拉走。
赵昭儿没想到还能这样。
她边发懵边被林清叶牵着。大爷被置身身后，诶诶地叫她们，还想跟上，两位黑衣制服将他拦住。
两人在3D大屏前停下，这里空旷人少，只有她和白衣侠女。
“为什么不叫安保？”
林清叶声音不大，但说得赵昭儿一哆嗦，她又把气松到底，道：“你是讲解员又不是出气包，也不能一直站那受人欺负。”
“……”
一声抽泣，赵昭儿低垂的眼终于泪如雨下。
“没事……”
林清叶迟疑地走近一步，想上手，但又悬在空中，等赵昭儿将纸巾塞进她手心，她才敢帮她擦泪。
“那老头看你漂亮，撒泼打滚，就想看你被惹哭的样子，还好你勇敢现在才哭。”
“呜——”赵昭儿嘴角又往下了几度。
“清、清叶姐，那人好讨厌。他开闪光灯拍照，我制止他，他当着我面把所有照片都删了，气死我了，我都忘了叫警卫……”
虽说赵昭儿是个娇贵洋娃娃，但这是林清叶第一次见她哭。
她笨拙地哄她，抽抽答答止住后，送她回休息室安顿好，急走之前又嘱咐赵昭儿，有事就要打给她。
林清叶关上休息室大门，转身迎面，又撞上来人。
意识到撞人怀里，林清叶立马退开一步，对方也下意识抬手，让她往后踉跄，就快摔倒时，身前人反应迅速，有力臂膀将她扶稳，但手里相机也随之脱手，还硬生生砸到了林清叶头上。
“嘶——”
她吃痛捂住额头道歉，“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没事吧？”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
林清叶扶在额头上的手忽被轻握拿开，沈澈凑近看，抱歉道：“额头撞红了……”
沈澈声音贴近入耳。
“撞这么红，很疼吧。”
是道熟悉女声。
林清叶微怔，松脱开被握住的手，往后撤了一步，脚跟似乎踢到什么，她没看，只盯着沈澈身旁女子头发。
栗色长卷发，散在她白衬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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