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子顽皮而引发的海啸,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到头来,小太子被一道天雷劈到了兔子胎中,当作贡品送给了自己的父亲,完成了闭环。”
谢姜芨安静地叙述着,篝火重新亮起,在她眼底熊熊燃烧,平和的音色和冬夜的海风一样清冷:“老龙王因意外失去民心被怨气吞噬,食用贡品上瘾,李姝因常年的虐待性格扭曲,二人相争,看起来谁都有错,又好像谁都没有错。”
“李姝一直觉得是龙王害得自己的母亲变成那个样子,却从未停止让母亲产子,她将仇恨投射于龙王和乡民,却无视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李渊……”
谢姜芨心中不解,疑惑地转头看向傅堪:“这是为何?”
傅堪正拢着一捧砂砾,让它们不断地从指缝间溜走再拾起。
篝火将他无光的双眼照得很亮,不再死气沉沉,有了几分生气。
像个“活人”。
她平日里与他对视的时候无比自然,仗着他看不见可以不用硬挤出讨好的微笑,只要控制住语气即可,这一点傅堪倒是比甲方强。但此刻火光跳跃,烙印在他深邃无波的瞳仁里,这位男主角的存在感莫名膨胀起来,更别提世界安静得可怕,他的呼吸声都清楚地传进脑子里。
种种迹象都在昭示着——他并不是她自欺欺人当作的“纸片人”,也不是系统轻飘飘的几句“攻略对象”。
他有自由意志,他真实存在。
谢姜芨学着他的样子捧了一把细沙,放于眼前仔细观察之时,听见他开口道:“李渊不知他向龙王祈祷的‘多子多福’会带来那些夭折的婴儿,它们的母亲是妖,而父亲是人,二者结合诞下的子嗣介于两族之间,光是活着都难,李姝却健康地活了下来,还与常人无异。她看到最多的便是父亲对母亲的暴行,而母亲无法沟通,李姝面对懵懂无知、惶恐不安的女儿时,会告诉她些什么?”
他语速平缓,不带一丝温度,却让谢姜芨听得心中一惊:“李姝在莲花镇的家檐下有一燕巢,与你分开后,我去了那里。”
*
乍暖还寒,在后厨被菜刀劈得七零八碎的大肥耗子傅堪一睁眼,发现自己投胎到了燕子窝里。身旁还有两只瘦小的黑燕子,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半死不活的新兄弟。
他抖了抖冻得僵硬的身子,竭尽全力睁开被分泌物糊住的眼睛,午后阳光劈头盖脸地直射过来,一阵晃眼,就看到了一双骨瘦如柴的手。
那双手细得几乎只剩骨头,薄薄的皮肉搭在上面,肤色白得像死人。
李姝小心翼翼地扒着燕子窝,两条腿使劲架着年久失修的木梯,整个身子抖得像是马上要跟着梯子一块儿散架。
李渊将老龙王给的钱财大半丢进了赌坊,一家……十几口人无奈蜗居在一个茅房大的破屋子里,唯有檐下的一窝燕巢散发着些许生机。
常言道,燕子不入苦寒之门,这燕子估计也是命里带衰,生了几只病恹恹的崽子,还好死不死地在李渊家门口筑了巢。
冬去春来,归燕还巢,李姝等这一天等得眼睛都快挂到了门梁上。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某只看起来最虚弱的小燕子,不顾其他几只毫无杀伤力的啄咬,将傅堪捧了出来,瘦得硌人的指关节将他头上凌乱的胎毛梳顺,颤颤巍巍地下了梯子。
新出生的燕子,没了鸟巢的保护,如此脆弱渺小,被这样光溜溜地带出来,基本上离死也不远了。
但是李姝不懂,用圆圆的大眼睛打量着手中的小鸟。
她下巴尖尖的,脸颊因为长时间的饥饿瘦得凹陷,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额前的刘海又长又密,乱糟糟地遮住她一半的眼睛,反倒显得下方的鼻尖愈加小巧精致。
瑕不掩瑜,即使穿着一身补丁打满的破布粗衣,也依稀可以看出一些未来的美人苗头。
她捧着傅堪走进屋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明亮的光线兀地惨淡下来,略显艰难地从屋顶的缝隙中落下,在地面上切割出一块块凌乱的影子,灰尘在其中起舞。
“娘,”女孩又细又弱的声音像鸟鸣,“你看,燕子回来了。”
傅堪明显感到李姝跪了下来,摊开掌心。
他得以重见天日,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凌乱的发丝早已汗湿,扭曲地贴在脸上,看不清她的长相。初春,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她却只盖着一层破烂的薄被,腹部的位置高高隆起,被子随着她呼吸的频率小幅度地起伏。
听到李姝的话,她的僵硬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两下,算是回应。
李姝却似乎对这微不足道的回忆感到万般惊喜:“娘——”
一声又长又刺耳的“吱嘎”声打断了她的呼唤。
李渊来了。
铺天盖地的酒气席卷而来,傅堪觉得自己本就不顺畅的呼吸更加闭塞了。
李渊走路摇摇晃晃,他浑浊的目光在豆大的室内转了几圈,随即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一把揪起床上女人的身体,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女人没有丝毫反应,连放在动弹的手指也重新安静下去。
傅堪被李姝藏在身后,他感觉呼吸越发困难,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阿姝,”李渊的声音从很高的地方传来,“手里拿着什么?”
“……”
傅堪的视线被遮挡大半,只感觉捧着他的那双手抖得厉害,几乎承受不住一只小鸟的重量。
少女终究抵御不住大人的施压,她用沉默做对抗,最后那点微不可见的尊严还是在李渊带着讥讽的视线下溃不成军。
她伸出双手,正躺在手心的傅堪暴露无遗。
李渊难得的没有发难。
他的笑容可以说得上是慈祥的,只不过横肉堆积,平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猥琐,一双如缝的眼睛眯起,像是能榨出油来:“爹爹刚在对你娘亲做什么?”
“……爹爹在照顾娘亲。”
李姝机械地说道。
“那阿姝知道爹爹为什么要照顾娘亲吗?”他继续诱导。
“因为,”
女孩懵懂的眼神里蒙上一层灰,浮现出几丝迷茫和不解:“爹爹爱娘亲……”
“对啦,”李渊伸手摸了摸李姝的脑袋,随后停留在她的后脑勺上,分明是父女之间亲昵的爱抚,此刻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硬生生将她向自己拉近,“阿姝也很喜欢小鸟吧?那应该怎么做呢?”
“——照顾小鸟。”
李渊显然对她的答复很满意,将手挪开了。
李姝低头,与傅堪强撑着不闭的眼睛对视。
随后,她轻轻地眨了眨眼,两只捻住小鸟脆弱的脖子,微微一用力。
小体动物骨头断裂的声音非常轻微,但这样的死亡几乎感受不到痛苦,傅堪感觉灵魂瞬间从体内抽出,最后是听觉。
他听见李渊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阿姝,过来。”
*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傅堪说道。
他所传达的最后一句话言犹在耳,振聋发聩。
谢姜芨皱眉道:“所以她才那样对她的母亲……即使后来与人类生活在一起,即便知道了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她也依旧会固执己见,将错就错。
推翻奉为圭臬的错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于登天。
傅堪点头道:“正是如此。”
天际在他们交流的时候泛起了鱼肚白,笼下了一层熹微的光亮,沙砾不断地从指缝溜走落下,如同群星撒在了海面上。
李姝在众多夭折的兄弟姐妹中成为唯一一个正常人,是幸运也是不幸。
小兔子不知道什么是爱,以为肉/体上的疼痛就是爱。
她在扭曲的环境中生长出扭曲的性格,并将此付诸一切她喜欢的事物,她的灵魂里打上了名为“李渊”的专属烙印,以至于莲舫一直在她手中开办下去。
孩子对父母天生的情感是一种诅咒,李姝从李渊口中听到了他当年在龙王庙的过往,终于在这些年的痛苦中找到了突破口,把龙王当作残害她生活的罪魁祸首,或许会让她好受些。
海水从未停止上岸,一道道浪声像是大海的叹息。
“自后厨离开后,我去了莲舫,”谢姜芨将回忆中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李渊似乎没死。”
她一边说以便观察傅堪的表情,后者一脸从容,时不时因为她话中的转折皱眉思考,新鲜得像是第一次听这件事。
这让谢姜芨更加确定了——在莲舫门口那不知名丈夫绝对不是傅堪。
不知为何,这让她轻松了些。
“还有一个问题……”她说着说着,倏忽抬头,“李姝是如何得知龙王太子会诞生在莲舫,李渊又去了哪里?”
傅堪闻言抬眼,向来黯淡的瞳孔中眸光一闪。
“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动在耳边回荡,指针重新开始转动,计时的沙漏倾覆。
谢姜芨下意识抓住了傅堪的手臂,后者轻轻抬手,一翻掌心,将她冰冷的指尖握在手里。
这黏糊糊的触碰莫名让她烦躁的心安静下来。
眼前的景象如漩涡般扭转,漫天斜飞的灰尘沙砾逐渐清晰,风浪的声音却随之大了起来。
李姝尖锐的牙齿刺进巨龙的身体,而龙王的长尾也如剑一般穿透了她的后腿。
见此景,谢姜芨呼吸一滞,感觉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身体。
海水腥味扑鼻,肩上传来又痒又痛的肉/体折磨,她在一片咆哮的狂风中抬起眼,正好对上那双失焦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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