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的魂魄不似他人般呈现浓稠的黑色,或许是刚脱身不久,她还维持着人形,只不过身体比平时更加矮小,像是回到了孩童时期;身体颜色呈半透明,随时便会乘风而去。
听到谢姜芨的呼唤,她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面上是失血过多后败露的灰白。无神的瞳孔在来人身上大量了一圈,随后漠然地将头扭了回去。
她怔怔地看着缝隙中突兀的一角木牌,伸手想去捡,虚无的手心徒劳地穿过木牌,摸了个空。
“祠堂塌了,母亲死了……”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哀哀叹道,“那么多兄弟姐妹,我要去哪里找回来?”
声音颤抖,竟带了几分哭腔,与玲珑的张牙舞爪的号哭声重叠在一块儿。
谢姜芨注视着她瑟瑟发抖的背影。
“我理解你的心情。”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清楚地传进在场人的耳朵里。
正在抽泣的身影蓦地一顿。
不远处,终于可以暂时不扮瞎的男主角一边一手推开倒影拱过来的狗鼻子,一边眯了眯眼,觉得这句贴心的“我理解你”似曾相识。
李姝停止了哭泣。她转过身来,仍有一汪泪水积在眼眶,她眨眨眼,泪水顺滑地顺着脸颊留下,原本应盛满悲伤的眸子里泛着盈盈水光,很是可怜。
她吸吸鼻子:“你懂什么。”
谢姜芨捕捉到她的动作,眼睛微垂,目光似乎透过漂浮的尘埃映射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突然想起先前来到李姝家中,身边挤满了白色的毛团,它们到底是如李家父女所想是无知无觉的生肉,还是像她一般会害怕会痛苦呢?
答案已经无从知晓了。
“我理解你,”她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清冷的声音虚无缥缈地散过来,“作为父母众多孩子中唯一一个清醒的,应该很痛苦吧?为什么它们生下来就无悲无喜,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可以安心死去,你却要清醒地活着受苦楚?把你所谓‘弟妹’们分尸烹饪,让‘人类’将它们吃下后上瘾痛苦不堪——李姝,看到这些情景会让你好受些吗?”
李姝沉默片刻,突然小声道:“可爹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听了这话,谢姜芨一皱眉,只听她接着说:“爹爹打娘亲,是因为爱;爹爹将弟弟妹妹们分食,也是因为爱;爹爹打我……”
她陷入了久久的回忆,随后自说自话地掀开袖子,已经几近透明的手臂上的月牙形疤痕却依旧清晰可见:“也是因为爱。我很开心。”
“爹爹做这些事的时候也很开心,这难道不是爱吗?我爱它们,不也应该这么做吗?你说我痛苦……何来痛苦?”
谢姜芨:“……”
她被李姝的强盗逻辑和自我PUA雷了个外焦里嫩。
“人的情绪千变万化,同样的事件有数种心境表达,单一的套用算什么?”谢姜芨头疼地看了一眼糟心的熊兔子,“我说我爱你,我现在捅你两刀可以吗?我说我爱你,把你剁吧剁吧吃了也可以吗?”
李姝皱着眉毛看她,似乎真的在思考她提出方案的可行程度。
随后,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向着谢姜芨张开了怀抱:“可以的。”
谢姜芨一愣,看向她的那双如宝石般剔透的红瞳。
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她试图吐露,但看着李姝可以称得上是“天真”的神情时又退缩了,最后只化作一声简单的叹息。
“不要再装了。”
李姝因为她的话语放下手,目光仍旧是湿漉漉的,温度却很冷,渐渐地结成冰渣。
谢姜芨凉凉道:“把他人生命视如草芥的人,看到陌生的生命死于屠刀下也是因为爱吗?被李渊折磨的时候,你的求救和眼泪都是因为享受‘爱’吗?”
李姝的眼皮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她抬手抵住,恰到好处的悲伤之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系统无情的电流声响起:【夜啼郎,任务进度:100%。宿主获得奖励:‘起死回生’。‘起死回生’用法:将离体不久的生魂重新召回体内,或召回死亡已久之人的魂魄,问其三个问题。仅一次使用机会,请宿主妥善使用。】
离体不久的生魂。
谢姜芨看向李姝正在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得越来越淡的身体。
“从诞生之日起就只会给人添麻烦的生命……无谓姓名,不会长大不会衰老,身为我的弟妹,我爱他们,他们同样也要爱我才是,可是他们无法长大,把自己奉献给莲舫,自然就是爱我,”李姝声线冷淡,“你知道那些客人有多喜欢吃它们的尸体吗?我还记得有一个老乞丐,用自己孙儿的残肢来换一口汤,一边闻味道一边说‘好香啊’……”
“我放弃了手足,来让云来镇所有人得到快乐,这难道不算你们人类口中的‘伟大’?”
“唔,”谢姜芨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眼神直白露骨,带着讥讽,“那你活出个人样了吗?”
“下辈子吧。”
李姝闻言抬头,面色似有不解。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她顿了顿,“做一只真正的兔子,或者别的什么……人也可以。祝福你。”
语毕,金色的丝线竟不似往常般凌厉,倒像是柔和如水的丝绸,在空中柔软地浮动着。李姝见状,魂魄一闪,顿时飘出数丈之外,但那金线的速度比她还快,顷刻间就如蛛丝般千丝万缕地分散,将她重重围住。
恐惧顿时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紧紧缠绕的金线带来海水没顶的恐惧,她拼命挣扎,魂魄却如冰雪消融,渐渐萎缩下去。
玲珑轻盈地跳到谢姜芨肩上,漠然地开口道:“现在倒是像个人了。”
话音落下,李姝透明的魂魄被淡淡的金色雾气蚕食殆尽,化为一缕细烟,飘然不见。
谢姜芨沉默了两秒,抬腿转身。
傅堪立刻垂下视线,和正伸着热气腾腾的舌头讨好他的巨大狗影大眼瞪小眼。
“我这人,一直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给别人找借口。”
她摸了摸狗头,对着傅堪继续道:
“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给李姝找借口。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看她长得可爱,看她年纪小?……算了,她比我都大了。”
“……我总觉得,人的想法,行动,都和出生脱不了干系——李姝成长于那样的家中,性格扭曲是必然的,这一切追根溯源,错在李渊。而李渊的错,再往上追溯,又要去怪谁?还是应该怪他们自身力量不足,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罢了,都死完了。”
谢姜芨自言自语着,终于找了个能勉强说服自己的接口,拍了拍腿上的污秽,正要起身,手又被人拉住了。
她顺着力道重新坐好,身后的影子十分上道地接住她。
抬头看去,月光偏移,浓云重聚,天空黯淡下来。
圆月被云朵吞噬,变得残缺。
身后的影子发出“嗷呜”一声呜咽,随后,那柔软的巨大身体逐渐变小、变平,最后化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人影,紧紧贴在傅堪身后。
“世上的一切都有因果,无故夺走他人生命就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不然那些死去的人如何雪恨?”傅堪靠在她肩上,皱眉忍着痛,一手绕着她湿透垂落的发丝疏散注意力,“不必自责。”
“我没有自责……”谢姜芨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月亮已经完全消失了,光亮却不曾减少。遥远的天边乍亮,熹微的日光挤出一条纤细的边线,残余的寒风卷过干枯的树干,与落叶作最后的吻别。
怀中的人也渐渐安静下去——毒性过去了。
谢姜芨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心中有了定论。
若是说傅堪前两次毒发毫无逻辑和规律可言,此次发作必定与月圆逃不了干系。
谢姜芨撑起怀中绵软无力的人,低声问道:“感觉如何?”
傅堪:“我没事……”
他借着她的力道直起身子,正欲开口,被一声叹息骤然打断。
玲珑适时说出他心中所想:“这老不死的怎么还没走?”
二人抬头,只见巨龙仍在天边盘旋,老龙王佝偻着身子浮于空中,神色被太阳光照得模糊,看不真切。
只见他轻轻一挥手,身边的一切骤然耸动起来——
古树收回鬼爪一般的枯干,碎裂的砖块重新拼合,灰尘四起,刘长柏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现行,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一团蓝色的火焰自龙王手心窜出,缓慢飘下,停在谢姜芨眼前。
内焰颜色极浅,近透明,谢姜芨眯眼看去,只见那飘摇的内焰如水波般涌动,随后逐渐成形,竟长出了长长的耳朵。它胆怯地向四周张望一圈,又骤然成了一位妙龄女子——几只小兔子自外焰的火舌处迸发跃进,随后成长成孩童的样子,其中有一位女童的样子格外熟悉。
李姝。
他们在顷刻间长大,女人也随之老去,直到身影佝偻,几人围坐于身旁,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
“母兔和她的孩子们已入了轮回,小友可放心了。”
谢姜芨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再抬眼,老者盛着巨龙的身影直上云霄,在太阳的金光后消失不见。
“给人打白工来了,”谢姜芨若无其事地说,朝着地上的人伸出了手,“休息好了吗?走吧?”
傅堪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两人身上的灰尘和血渍:“去哪?”
“去……”
一阵尖锐的鸟啼划破云霄,许久不见的信鸦突然出现,“嗖”地刮起一小道旋风——还带了个伴。
它的同伴被利刃切去了半边翅膀,正半死不活地靠着它抽搐,随时准备去见阎王。
一缕惨淡的青烟从它嘴角冒出,形成一张布满焦黑痕迹的纸条。
谢姜芨伸手收下,上面的部分被大火熏得看不见了,唯有最后一行歪七扭八的字用血写成,红得刺眼:
快逃。
毫无波动的机械音响起:
【夜啼郎事件已告一段落,宿主获得奖励:剧情碎片。】
【现在进入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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