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外孙带媳妇回来了,还一口气带了两个曾孙媳妇。”狄煜的曾外祖母拄着拐棍满村走,在家中有大龄未婚青年的人面前驻足的时间尤其长,那笑、那得意风一般扩散开。
曾外祖母得意了。
狄煜紧跟其后挨着道歉。
先给流露不满的村民道歉,再给下车就撞上这对祖孙,带着“来都来了”的精神、本着尊老爱幼的优秀品质陪着老人一道走走,结果尴尬得恨不能钻地缝的水汐和马胜男道歉。
“我曾外祖母八十八了,还有上世纪的想法。不要介意。不要介意。谢谢,谢谢。我赔偿你们精神损失……你们想吃什么?我请客。”
马胜男和水汐咬耳朵:“狄煜在学校一直是酷盖的形象,头一次看见他手忙脚乱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已经足够补偿我们的精神损失了。”
水汐忍着笑。
视线中狄煜始终半弯着腰,始终小心扶着曾外祖母,用温柔亲切的方言问老人累不累,要不要坐着休息。这一幕却又让她看得红了眼眶。
她很羡慕。
原来真的有人一出生就拥有了一切。
“曾外孙媳妇”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村庄,事情发酵到这地步不回“婆家”坐坐似乎不好。
跟着狄煜参观,马胜男感叹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即便在小乡村,狄煜家的房子也是最大最漂亮的。
“没有没有,有修得更好更大的。”
“你家这样的房子应该就是未来的我工作所得的上限了。”
马胜男的这句话被张思睿接过:“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定。农村这种自建房比城里的商品房便宜许多。”
“但我觉得我没那命……阶级已经固化了吧。”
给两个女生各倒了菊花茶,张思睿说:“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算真有来自命运的限制,真有神明规划人类的命途,人也可以凭借努力决定自己的上限。吃瓜子,吃水果。”
被四位长辈的目光包围,水汐很紧张,狄煜比她还紧张,唯有马胜男落落大方。
头一次看见自家儿子这副模样的张思睿让狄煜带两个女生四处走走。“中午吃鱼,好吗?”
“好。”
曾外祖母发话:“乖孙,带你媳妇儿去了看看小动物吧。小孩子要和小孩子玩。”
小孩子要和小孩子玩,但是小孩子可以带两个“媳妇”回家是吗?这种话狄煜只敢想一想。
从后门穿出便是家里的菜园和牲畜棚。
狄煜指着清早被曾外祖母洗得白白净净,回到牲畜棚又滚一身污垢的小猪。“那个就是昨天我给你看的猪。”
水汐一脸凝重:“好的,厨房在哪里?”
“啊?穿过后门,第一间房间。”
“好的,等我一个小时。”
“嗯?好的。”
张思睿正在做鱼。
水汐从刀架上选出一把合适的尖刀,沾了点水用磨刀石将刀刃细细打磨。
张思睿问她拿刀做什么。
“狄煜让我杀猪。”
“杀猪?”
“阿姨,麻烦你给狄煜说一声我真的不收钱。”
提着刀在两人注目礼般的目光中走进猪圈,水汐单膝将母猪抵在角落,单手一把抓住白乎乎胖乎乎的小猪的腿、倒着提溜出来,捡起猪圈附近的两根绳捆住猪脚。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气定神闲,目光中没有丝毫杀气。
与其说正准备杀猪,不如说她要带小猪去洗澡。
狄煜目瞪口呆。
马胜男狂笑,不忘录像。
“狄煜,你去烧点热水吧。”
“啊?”
“烫毛。洗下水也要用水。”
“你……要干嘛?”
“你说的,杀猪啊。”水汐提着猪脚来到水沟旁,只要再牵一根水管,她能处理得很干净。
“我以为说着玩的,还真是要杀猪啊。”四个大人站成一排,背着手齐刷刷看着水汐。
似乎预感到生命将尽,猪圈外,小猪叫得撕心裂肺;猪圈里,母猪的叫声撕心裂肺,其他猪受到感染,一起惨叫。
姥爷笑得直不起腰:“原来你就是小煜说的那个家里养猪的小女孩呀。但为什么你会跑来我家杀猪呢?”
水汐吞了口唾沫,盯着狄煜,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
狄煜抠了抠头:“我……逗她玩的。”话出口,他感觉家中的四个大人都竖起了耳朵,“不是,就是我想玩玩小猪,不知道怎么玩,于是问她。她误以为我要杀猪,我就逗逗她……”
“喔……家里四个养过猪的大人,你却问班上的女同学怎么杀猪?是下楼问姥爷姥姥快还是打电话问同学快?难怪我家小煜昨晚半夜跑去猪圈呢。”张思睿笑眯眯的,毫不留情拆穿他的伪装。
狄煜放弃分辨。
水汐的头埋的更低,想辩解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有的解释是为了说明真相,有的解释却越解释越迷糊。或者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真相,即便那“事实”真实得不容辩驳,也只能说明部分参与者的想法。
马胜男看看这个,再瞅瞅那个,恍然大悟。“难道我有一点点月老的品质?”
水汐急了。
狄煜也急了。
“小煜,吃过饭带同学们出去玩会儿吧?”张思睿笑着。
狄煜和水汐如蒙大赦。
水汐拿刀时多么自信满满,还刀的时候就多么紧张小心。她只想拽着马胜男回城。
心惊胆战吃午饭,水汐全程不敢抬头。
狄煜全程不说话。
马胜男自娱自乐,全程大吃大嚼。
饭后距离回城的汽车出发还有一个小时。
狄煜提议出门走走,家里太尴尬了。
路上偶尔被热情的村民拦住:“狄煜,这就是你的两个女朋友啊,厉害呢!”
“是同学。祖母弄错了。”
“啊对对对。我懂我懂。”他们的表情告诉狄煜,他之前的解释是白解释了。
狄煜心想还不如就让曾外祖母乱说一气,大家都知道她是老人,她随便说说,大家随便听听也就过了。
反倒是他慌慌张张的解释成了一种欲盖弥彰,将三人的关系推入奇怪的境地。
偶遇小孩。小孩子说:我祖母说那个就是地狱,下地狱的那个地狱。地狱有两个老婆,一妻一妾。
“这个年代还搞一妻一妾的人的确该下地狱。”狄煜长叹。
避开人走进小路。
迎面走来一群毛羽尚未丰满的小鸭。给鸭群带路的大白鹅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像一位得胜的将军。
路边忽然窜出一只雪白的小宠物狗。
不像村里的,倒像是来村里玩的客人家的狗。被水禽吓着的小狗狂吠,呜呜示威,胆子一横,竟是张开嘴扑向大鹅!
大鹅“呼啦”一声张开翅膀,长大嘴露出喙里锋利的小牙,伸直脖子便朝着小狗猛地冲去!每扇动都能扬起一股凶横的风。习惯了狗仗人势的小宠物狗吓得缩着尾巴往后退,叫声凄惨。
狄煜赶紧帮小狗。以为鹅会怕人,没想到自己替代小狗成了大鹅的攻击对象。
原来鹅比狗凶!在鹅翅膀的攻击下躲闪的狄煜想。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一把捏住了鹅的脖子,原本嚣张跋扈的大鹅,一瞬间偃旗息鼓。
马胜男用力鼓掌,一脸敬佩。
水汐提着鹅站在一群看热闹的鸭子中,头上沾着一根鹅羽,不知所措。
“狄煜,你这女朋友能干啊!”看热闹的人说。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们都懂的。你们现在叫女闺蜜,女闺蜜。”
马胜男终于忍不住,爽朗的笑声纾解了水汐的慌张。
鹅主人接过鹅。
狗主人抱走狗。
公交已走远。
下一班是五点半。
还有时间,狄煜带她们从穿过竹林的小路过。
风拂过,竹叶声哗哗,小鸟穿梭跳跃。“懂事”的马胜男走得快,水汐和狄煜落在后面。
“我挺怀念老屋的。”
老屋的院里有枇杷树和栀子花,栀子花开时,香满小院。老屋前种了冬瓜。小时候狄煜最喜欢去挑冬瓜,双手抱住“呼哧呼哧”搬回厨房,外曾祖父、外曾祖母都等着他。
记忆中有一个温柔的角落存放最美好的记忆,因为回不去,所以万般珍贵。
当记忆彻底离去时,记忆中的那个人或许才真正的死去。
水汐想到了妈妈。
最后一次看见妈妈是什么?她已经忘了。
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她从未看清过。
那间似乎永远封闭的小屋里没有灯。妈妈的脸永远是脏兮兮的,她曾试着给妈妈端水洗脸,那水却被奶奶一巴掌打翻在地。
好可笑,她思念着妈妈,却连妈妈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妈妈和她唯一的对话是她的名字。
妈妈告诉她,水汐的“汐”是“潮汐”的“汐”。
那本英语书是妈妈留下的唯一的纪念,那曾是妈妈唯一的私人用品。
可妈妈离开时却抛弃了那本书。
来二十一中后她明白了妈妈离开的理由。
妈妈留下那本书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而妈妈不是离开,妈妈是回到自己的生活。妈妈找回了自己,还原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后便不再需要那本英语书了。
同样,妈妈也不需要水汐了。
她羡慕马胜男,马胜男有妈妈。
狄煜也有妈妈。狄煜的妈妈也有妈妈。狄煜的姥姥也有妈妈。
只有水汐没有妈妈。
水汐眼中涌出泪水,她用力忍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跑去追马胜男,中途慌慌张张抹了把眼睛。
狄煜看见她哭了。可当他追上,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迎接他的却是一张温柔又羞怯的笑脸。
水汐的悲伤非常短暂。
她害怕悲伤太长会丧失前进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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