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暖阁里熏着上好的银丝炭，上官煜蜷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指尖刚触到棋盘边缘，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
“手这么凉，别碰棋子。” 赵元泽的声音带着笑意，伸手将他半揽进怀里，另一只手裹住他的手来回摩挲，“太医说你畏寒，偏要坐在这里看雪。”
窗外的雪下得正紧，飞絮似的落满琉璃瓦。上官煜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对方绣着暗龙纹的衣襟：“昨日看你在御书房替父皇批奏折到深夜，今日想陪你下盘棋解闷。”
“解闷哪里用得着下棋。” 赵元泽低头在他发顶印了个轻吻，招手让内侍周福递过暖炉塞进他怀里，“前日让苏州织造做的暖手炉，看看合不合心意。”
紫铜鎏金的小炉子上錾着缠枝莲纹，触手温烫。上官煜刚要说话，就见内侍徐术匆匆进来禀报：“殿下，景小公子在殿外求见，说带了新得的墨锭想送给太子妃。”
景明轩是君后景乔的侄子，上月刚从江南入宫，性子跳脱，这几日总爱往长信宫跑。上官煜抬眼时，正看见赵元泽眉头微蹙，语气淡了几分：“让他把东西留下，说太子妃乏了。”
“别这样。” 上官煜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毕竟是君后那边的人，驳了面子不好。”
赵元泽拗不过他，只得让景明轩进来。少年捧着个紫檀木匣走进来，眉眼灵动，看见软榻上依偎的两人，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异样，随即笑着行礼：“参见殿下，参见太子妃。这是家叔从徽州寻来的松烟墨，据说对畏寒之人书写最是适宜，想着太子妃或许能用得上。”
木匣打开，墨锭上雕着 “云心” 二字，正是上官煜的字。赵元泽的手指在膝头轻轻叩了叩，接过墨锭掂量了下，漫不经心道：“难为你有心。只是阿煜近来懒怠，怕是辜负了这份好东西。”
景明轩脸上的笑僵了僵，很快又恢复如常：“臣听闻太子妃年少时在南省颇有才名，前日还在御书房见着皇上收藏的《南州诗集》，里面竟有太子妃的诗稿呢。”
上官煜握着暖炉的手指紧了紧。那本诗集是他离京那年整理的，里面有几句写给故人的旧诗，从未想过会流入宫中。
赵元泽的目光沉了沉，正要开口，却被上官煜抢先道：“不过是少年胡言，让景公子见笑了。”
“哪里是胡言。” 景明轩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张宣纸，上面竟是他临摹的字迹，“臣尤其喜欢这一句‘清风不渡玉门关’，总觉得…… 像极了太子妃当年的心境。”
这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心尖。那年他负气离京，在关外客舍写下这句诗时，满纸都是对赵元泽的怨怼。如今被人当众念出来，还是在赵元泽面前，上官煜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放肆。” 赵元泽的声音陡然冷了，将上官煜往怀里紧了紧，“谁准你私藏阿煜的诗稿？”
景明轩慌忙跪下，却仍是抬头看向上官煜，眼神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执拗：“臣只是…… 敬佩太子妃的才情。若有冒犯，还请君上恕罪。”
暖阁里的空气霎时凝滞。上官煜看着赵元泽紧绷的下颌线，知道他是动了真怒，这位太子向来护短，容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提及半分上官煜的过往，尤其是那些带着委屈的片段。
可不知为何，看着跪在地上的景明轩，上官煜忽然觉得，这少年眼底的执拗，不像单纯的敬佩。他低头拢了拢衣襟，将暖炉抱得更紧了些，指尖却莫名有些发凉。
窗外的雪还在下，长信宫的暖阁再暖，似乎也挡不住那些从暗处漫过来的风。
赵元泽登基那年的春天来得迟，长信宫的梨花没等得及开满院，就被一场倒春寒打落了满地碎白。宫里的朱红廊柱缠上素白绫罗，连风过檐角的铜铃都裹了棉絮，再发不出半分清越声响。
君后景乔终究没熬过那个冬天，举国上下皆着麻衣，连御花园的锦鲤都似染上了沉郁的灰。上官煜站在阶下看内侍们撤去先君后景乔生前最爱的玉兰花灯，指尖攥着的素帕早就被泪水浸得发皱。
“站在这里做什么？” 赵元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未散的疲惫，他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对方肩上，“春寒最重，仔细染了风寒。”
上官煜被他圈在怀里，鼻尖萦绕着对方衣上淡淡的艾草香。那是守孝时焚的香，三个月来从未换过。“在想，先君后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冷。” 他声音发颤，眼眶又红了。赵元泽收紧手臂，下巴抵着他发顶：“他走时很安详，说最放心不下你。”
三年孝期倏忽而过，又逢一岁春深。长信宫的窗棂还留着去年冬日的霜痕，今日却已车马临门，内侍们正将收拾妥当的妆奁箱笼搬上朱漆马车，往宫墙深处的启翔宫去。
那座空置三年的宫殿朱门新漆，烫金的 “启翔宫” 匾额悬在门楣，红绸垂落如霞，映得阶前新栽的凤凰木愈发苍翠。这是历来君后的居所，宫名取 “凤起青云，翔集紫微” 之意，那象征君后尊荣的凤凰正殿更是彰显其尊贵身份。
“刚换上的暖阁地龙热不热？” 赵元泽从身后拥住他，掌心覆上他微凉的手背，“父后生前最喜这后院的梨花，一到春日便能瞧见满树芳华。”
上官煜望着殿顶覆着的孔雀蓝琉璃瓦，阳光洒在上面流转着细碎金光。他指尖抚过廊柱上新刻的缠枝纹，这是只有君后居所才有的规制。
赵元泽低头吻了吻他的发旋，声音温柔却坚定，“昨日让钦天监算过，今日辰时迁宫最宜，往后这宫里的规矩，都是为护着你而设。”
风拂过新绽的梨花，落了两人肩头满身清香。上官煜靠在赵元泽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那些关于身份的惶惑、关于过往的怅惘，都被这暖春的风轻轻吹散了。前路或许仍有迷雾，但只要身边这人在，他便敢踏过所有风雨，住进这方专为他筑起的安宁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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