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桂香并没有马上应下来,她对县城还很陌生,尽管儿子的提议让她很心动,但本能地她想要再看一看。
当然,眼下她也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在县城多观察观察,因为周楚成和周晚兄妹俩是真的要去县城中学报道了!
联办班通知得仓促,也不那么正式,可消息到了大队上,公社上,还是又掀起了一轮新的讨论热潮,这一次,甚至比之前还要激烈。
原因还就是因为工分取消的事儿!
没了工分,最慌的就是地里头刨食的农民,家里口粮从哪儿来?孩子要怎么安顿?桩桩件件都是卡着他们的命脉,让人坐立不安,即便红旗大队的大队长想方设法从上头要了足够的粮食,先给乡亲们把工分兑换粮食这事儿给解决了,可以后呢?
偏偏这时候村里头传开了消息,说是隔壁富强大队的谁谁谁大学毕业后能分配进省城的工厂,下来就是主任,是高级管理,一个月能拿六七十块钱的工资……这可炸了锅了!
前头大家都知道考大学这事儿恢复了,可是比起在大队上安分种地,一个远在天边看得见摸不着,一个近在眼前虽然苦但实在,大多数家庭还是谨慎地选择了后者,现在呢,种地不是穷而安稳了,是又穷又不稳定,反而嗤之以鼻觉得没啥好的读大学,现在成了香饽饽?!
大队长心里苦哇,这坊间传闻是越传越玄乎,大学生就算金贵,刚出来也只有四五十块工资,更谈不上什么高级管理什么主任,顶多就是个技术员,一样要兢兢业业慢慢等待升迁,可在这群乱了章法的乡亲们眼里,这不还是好得上了天?
人是一**来缠着他问“还能不能再组织一场联办班考试”,甚至那些平时背地里说他坏话的人都带着讨好笑容上门又是送鸡又是送鸭,就为了塞个孩子去县城中学——大队长看着嘴巴馋,收却不能收。
“我还没那个资格管到人家县城中学收不收。”大队长说着说着,自己都来了火气,“前头那么宣传,说咱们公社中学要解散,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我说,就连人家周家那个街溜子,那个周楚成他都知道要抓住这次机会,硬是想方设法凑上了趟,考上了县城中学的高中去念书,你们呢?早干嘛去了!”
是啊,早干嘛去了呢?
看着周楚成从跟着狐朋狗友跑山遛海地闲逛,变成了个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待家里做题看书的乖学生,他们怎么说的?
“周楚成都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咯”,那幸灾乐祸,可没少背地里调侃,甚至还嘲讽周楚成要是考不上回来得多丢脸。
现在周楚成不丢脸,周家两个孩子……不,算上周敬,一代三个孩子,全都光荣争气地念上了县城高中,他们自己呢,明天要去哪里找粮食吃都是问题,他们才是最丢脸的那个!
要是当初看见周楚成努力的时候,他们也跟着拼一把,是不是事情会不一样?
……
入学班会上,王德英也在想类似的问题。
联办班最终招上来的学生比预期少一些,只有三十个,这已经是囊括了这下属所有公社的结果了,具体到大队上,少的甚至连一个学生都没有,中学这边并不太满意他的提议,认为王德英完全是小题大做——“乡下孩子能有什么见识,还特地这么唱念做打地弄一套过场,完全是白费力气嘛!”
就算王德英是年级主任,同事们当着他面不说,可背地里,这些人没少说他的是非,觉得王德英是猪油蒙了心了,放着县城的孩子不好好辅导,被他下乡当知青的表妹撺掇着,一天想些有的没的。
王德英也很失落。
不是因为丢人,而是自责,好不容易为学生们争取来的机会,可是就这样消耗掉了,要是能早一些让孩子们知道有这么个机会,结果会不会更好?王德英不知道,这件事却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他的心情。
作为同样农家出身,他渴望鼓励、扶持这些后生们上进,可事情的结果,却并不如他的意愿,王德英心里思绪翻涌,表情却很平静,继续念着学生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在花名册上勾出来,确认这些学生们都到校报道。
“希望大队,杨泽军。”
“到!”
“联合大队,林振东。”
“到!”
“红旗大队,周敬。”
“到!”
“红旗大队,周晚。”
“到。”
王德英迟疑了一下:“红旗大队,周楚成。”
“在这儿呢。”
红旗大队,足足有三个学生!
王德英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一遍又一遍重新阅读花名册,实实在在就是这三个名字,他的目光从有些低落到意外,再到惊喜,他再定睛一看,那个叫周楚成的年轻男孩,不就是他之前监考的时候遇见的那个么!
他再看看花名册右边的备注,周晚和周敬的名字旁边都写着“红旗公社中学”,而周楚成的后面却写着“社会人士”,王德英皱了皱眉,却压住了这个问题没有当面问,万一学生是家里有什么难处,他当场揭开可不好。
只是当老师的不问,下面的学生们可没那么多顾忌,入学班会一结束,其他公社和大队的学生们就围了过来,都很好奇红旗大队这周家三个人是什么关系,得知周敬是堂哥,而周晚和周楚成是亲兄妹时,众人眼睛都掉了下来。
一窝子都考上了联办班,这是什么家庭啊!
更刺激人的是,他们问周家三个是不是从小就是同学,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这才知道周楚成压根就不是公社中学的学生,他小学毕业就没继续念过书,这次联办班是自己在家看书复习,冲刺集训考上的!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大家唉声叹气,这是掉进了学霸堆里了。
周楚成却笑嘻嘻的没真的把这话应承下来:“我就是运气好,反正咱们也不知道分数,说不定我是给咱们班垫底的呢。”
他想得很清楚,不说周敬那个书呆子,他感受不到外界的东西,但他妹可是刚刚来学校,人生地不熟的,他非要鹤立鸡群,不一定对他妹来说是一件好事。
他辛辛苦苦被系统吊着做这样那样的任务,是为了让他妹进城里过好日子的,可不是为了让她换个地方挨欺负的。
而且周楚成还有别的考虑,没进城的时候,县城对他来说就是系统描绘的那三言两语,现在进了城,他是真真切切意识到时代在变,他在山沟沟里接触经历的那些东西,在城里就不够看了。
他和周敬不一样,周敬爸妈就指望周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周楚成心里始终悬着一根弦,那就是他爸妈,他妹以后得命运,就这根弦挂着,他也做不到周敬那样什么也不管。
考大学当然是要考的,但他不打算把所有的鸡蛋放在高考一个篮子里。
周敬却完全没联想到堂弟脑子里短短时间有这么多想法,众人被周楚成一番话逗得嬉笑散开,他扶了扶眼镜:“你们开学之后是打算怎么安排?”
不等周家兄妹说话,周敬又说道:“红旗大队要赶来县城一趟,单面少说也得一个半小时,这还是拖拉机,要是换牛车驴车,估计得三个小时……我妈的意思是,要不然咱们三个搭一趟拖拉机,来回都一起,这样匀下来一家少一点负担。”
县城中学也有住宿生,像是那些特别偏远的学生,他们就只能住宿,但住宿条件并不好,一间平房大通铺,男生一间二十个,女生一间十五个,食堂包三顿,但一个月得再交上去七块五毛的伙食费。
许多学生交不起这个费用,只能跟之前考试一样,暂时在教室后头打地铺,再找路子在县城攒钱,赶在冬天之前住进去宿舍。
以周敬对叔叔婶婶的了解,他们不可能让周楚成和周晚住宿,光是那个卧室条件就和家里没法比,他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提出了拖拉机这个方案,累是累点,但中午自己带饭,冬天也不担心馊了,还能保证在家休息,一举两得。
周楚成和妹妹对视一眼——糟糕,他们爸妈好像把这事儿给忘了!
最后还是当哥的硬着头皮给周敬坦白了实话:“……其实我们家要搬到县城来了。”
这下愣住的人换成了周敬。
“搬家……到县城?”
“嗯。”
“那你俩以后都不回大队了?”
周晚迟疑地看看哥哥,周楚成点了点头:“对。”
周敬久久没有说话,显然是被这个消息刺激得不轻,晚上回家,王莲芳刚打算问儿子有没有问好周楚成和周晚,周敬先把周楚成在学校里说的话给爹妈复述了一遍,王莲芳和周红旗两口子都呆住了。
搬进县城……这是他俩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尽管周红旗一直以周家长子自居,把儿子周敬视作是下一代的榜样,可他想破天了也只敢想想周敬考上大学,最好是去京城念大学,至于他和老婆王莲芳,大家都在乡下住了大半辈子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谁知道弟弟一家却突然做出了这么个决定,这对周红旗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是弟弟一家比他看得更远,还是周红军两口子在瞎折腾?
“就是在县城里租房子,也不可能便宜。”王莲芳说道,“红军家老大前头又没工作,小的那个又一直是学生,光靠两口子能攒下来这么多钱?”
“我猜,是这次工分兑换方案,他们选了换成现钱。”周红旗说道,“换成粮食没用,到时候也不可能全背到城里去,只能就地在供销社换票,那就得折一笔,公社票证到了县城又要折一笔,我要是红军,我肯定不会这么选……不过我也只能猜。”
当时政策一出来,两口子就把一半的工分换成了足额的粮食,另一半工分压在手里,想再看看情况,是换票,还是怎么说。
周红军的这种做法,周红旗两口子想不明白。
但这两人也是豁达性格,想不通,那就去问。
“周敬一个人,天天这样子大队县城里来回跑肯定是不成的,拖拉机是大队上用的,就供他一个,给钱也说不过去……”
但周红军家有足足两个孩子,这人家才去县城落脚,他们就跟上去,倒像是图人家红军家什么似的,周红旗沉吟片刻,想到了多年前就进了县城的妹妹。
“他姑姑不就在县城住着,反正明天县城中学周休,你带着周敬去一趟红霞家……咱们交生活费,问问他家能不能再搭一张床!”周红旗顿了顿,又说道,“顺便也去看看红军家什么情况,搬家要不要咱们搭把手。”
“要是县城真有那么好,咱们大不了豁出去一把……去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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