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行进多久,云闲只觉江面渐宽,水势愈缓,偶经大小沙洲,任枫早已接过他的桨,将他替了下来,他眯眼靠在船边随着水波微微荡漾,舒服得就要睡过去。
任枫忽然出声:“那儿是不是有个人在水里?”
云闲睡意消散如水汽,“嗯?”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哪呢......还真有人,能不能救他!”
——不远处,一个身影在平缓的江水中沉浮,扑腾挣扎,那样子,像被水鬼拽住了脚往水里狠拖。
任枫当即纵身一跃,看起来身轻如燕,脚尖蜻蜓点水般轻触江面。一记再寻常不过的水上漂,却不慎扯着了伤处。
任枫嘴角一抽,小问题,不过是——
怎么回事?!
云闲眼见着任枫身形一滞,接着毫无预兆地坠于江中。
不是吧,又来?!
云闲慌忙伸出手掌:“疾风......疾风!”
一道气流飞啸而过,云闲还未来得及得意,日光下流光溢彩的剑身一闪,是任枫自己召来疏狂,此时江水已漫过他胸口,他抬手抓住疏狂一举将身体拔出水面,而后翻身踏着疏狂,将那被江水没至脖颈的老汉单手提回船上。
“这水好生蹊跷,竟使我这般轻功高手栽了跟头。”任枫没轻没重地一撒手,那老汉便跌至舟中,惊天动地地一阵咳嗽。
“没事吧老伯?”云闲温和地拍拍他的背,却被硌了手,手下的背脊一棱棱地支出来。
云闲蹙额,这老汉黄皮寡瘦,嶙峋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衣物也破烂不堪,仅可蔽体。
山下还有日子如此不好过的地方吗?
那头任枫自顾自地拧自己的袍子,这头老汉呕了好些江水,气才顺过来,一骨碌爬起来朝方才落水的地方焦灼地张望。
“怎么了?”云闲问。
“我老婆子也掉里头了。”
云闲望去,除了滔滔江水和一艘孤零零的小舟,哪有半点人影,只怕是沉了江。
任枫见他那悲痛的样子,袍子也不拧了,叹了口气:“我替你再去水里寻一寻,只是寻回来的定然不是活人了。”
老汉一把拽住起身的任枫:“别,这水有古怪,碰不得的。”
“既然知道碰不得,就该离得远远的,为何以身犯险?”卞锦钊不知何时睁了眼,湛湛如水银,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一切。
老汉赫然回头,这才注意到船上还坐着个煞神,狠狠打了个哆嗦,那背更怯弱地佝偻起来。
卞锦钊也不催,看他野草似的稀疏乱发,看他两只来回搓动的干枯皲裂的手,麻木无助的浑浊眼珠和眉间抹不开的愁,心里已经有了数。
老汉抖着唇,好一会儿才开口:“没办法......穷啊,方圆百里能吃的都被吃尽了,野草、树皮、耗子......人们为了吃上一口观音土,把山都挖塌了。人活着总得吃饭,不打鱼就是个饿死。打鱼......当心点,好歹还有活路。”
他已经很虚弱了,声音低微,断断续续的字眼像从喉管里挤出来的,云闲凑近了用心凝神才能听清,听清后那些字眼却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他柔软而毫无防备的心上。
云闲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后里头是几张饼,放了许久了,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没甚滋味不说,已经有了发霉的迹象,他只剩这个了。那老汉却像闻见肉味的狼,浑浊的眼珠发出可怖的光,直勾勾地盯着。
食欲瞬间侵占了他的神智,像将他变成了一只为食物可以不顾一切的兽类。
云闲一怔,被任枫不着痕迹地一挡,从手里拿过饼,再谨慎地递给老汉:“喏。”
老汉赶紧接过,望着他连连颔首道谢。他饿极了,却没有想象中的狼吞虎咽,而是舍不得似的,吃得很珍惜,甚至像牛羊似的反刍。
卞锦钊突然问:“我记得此处离京华不远,弘武年间还是遍地繁荣,如今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老汉骇了一跳,好歹两手将饼子攥得紧,没掉进江里去:“弘武年间?”
卞锦钊微微点头。
“那可是......可是三十多年前了”,老汉从遥远的记忆中拔离,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凌厉,如一块无瑕冷玉般的脸,惊疑道:“你是如何晓得?”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游移,心里在打鼓:一身神神秘秘的黑衣,脚下一柄半人高的怪剑,气势也迫人,莫非是什么妖怪不成?
“修道之人都显年轻,我比你还要大上许多许多呢。”温柔的声音靠近,他转头,一张青春靓丽的脸又将他吓得朝旁一扑。
老头他已逾花甲,那这位恐怕是修炼了几百年的狐仙儿吧。
“我们若是妖怪,你早没命了”,他抬头,顺着一身破烂的好身材看上去,方才救他、给他递饼的人居高临下睨他一眼,嘴角一勾露出单侧虎牙,“放宽心,你没什么可贪图的。”
老汉盯着那颗尖锐的牙,额上的汗“啪嗒”滴在船板上,心里懊悔:倒不如方才被水溺了。
“大抵是那位继位之后”,老汉警惕地向东方瞥一眼,看得出怕犯忌讳,只是碍于近在咫尺的三个威胁,不得不言,“国运便一天天的衰败了。但一开始也不是眼下这般光景,我们老百姓虽是拮据点,但有气力,有地种,日子还算过得去。那会儿从这放眼望去都是农舍,如今都一眼望不见炊烟了。”
“我记得是弘文三十二年,上头突然改征人头税,凶暴的税吏拿着棍棒挨家挨户砸门。我家里一个婆娘和三个满了十二岁的娃,加上我一共五口人,交五份,总计五十两,外加绢五匹、棉五斤。如此苛税,莫说我们这些农民,便是底层官吏也是负担不起的。那一年,多少交不起人头税的老百姓卖儿卖女,白送都没人要。当时这江中,数不尽的弃婴啊......"
云闲愕然扭头,江水如一匹悠长的波光粼粼的绸子,瞧着恬谧而亲人,底下却蕴含着多少百姓的血泪。
“掏空家底交了几年税,全家人勒紧裤腰,没有半分喘息可言。本以为这便是最坏了,谁知皇帝要盖高楼,我们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说不给种就不给种了,多少人家流离失所。百姓空有气力,却没有土地可耕种,交不上税,还有家里几张口在等着吃。抓五步蝎上交可抵税,我大儿便死于这毒蝎的尾刺之下。服徭役亦是,我老二、幺儿也都累死在这上头。眼下我婆娘也死了,剩我一个老头,活着没什么意思。”
老汉缓慢地撕扯着饼,麻木空洞的字句,锥子似的凿人心。
三人皆默然失语,不知该如何宽慰劝抚,在如此深重的苦难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太浅薄。
“噗通”一声水响,江水一圈圈扩开波澜,没过多久又平静如初。
云闲没出声,肩胛微微起伏,留一个单薄清癯的背影,卞锦钊不用看都知道他哭了。
云闲心口堵得难受,忽而一只温热的大手抚上头顶,这个克制的揉法,是他二师弟。右肩也横来一只胳膊,这个不管不顾的重量,是他小师弟。
云闲没忍住,抬袖囫囵揩了把脸,抬起头,脸上满是交错的泪痕和初面残酷现实的茫然不解。
“从小师父便说行则将至,索则有得,做则必成,种下便有收获,就像种子发芽开花结果,暑往寒来、四时更替,是天经地纬,是天地间最理所应当的运行法则。我不明白,他们分明已经竭尽全力了,为何落得个这般凄惨的下场?”
云闲吞声忍泪非要问个明白的模样可怜可爱,卞锦钊心头一颤,一只手已牵着袖子伸过来笨手笨脚地给云闲擦泪,反倒擦得他满脸湿漉漉的淌光。
卞锦钊顺着这只碍眼的手打眼这么一看,是皱着脸瞧着可心疼坏了的任枫。
任枫一张嘴张了闭、闭了张,可惜腹内草莽,搜肠刮肚地连个斯文一点的屁都放不出。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尽吃不念书的亏了,期期艾艾地对云闲道:“师弟没文化,师弟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但师弟永远在你身后。”
接着他便接收到了云闲更加诧异不解的一眼,心里好似一阵凉风刮过。
云闲补刀:“你好奇怪。”
恼羞成怒的任枫:“你才奇怪呢哭成这花猫样子可怜死了@#¥*&%”
任枫下手没轻没重的,云闲一张脸教他蹂躏得凌乱发红,卞锦钊忍无可忍,一把拂开他的手,从衣襟里掏了块细腻的帕子,下手无限温柔,所言却冷峭使人发痛:“师父是世间少有的至强者,他所见所闻所信奉的自然是强者的圭臬。在强者的世界里,何事不是手到擒来、易于反掌?而天底下只有一条亘古不变的法则,那就是弱肉强食。”
他紧紧盯着他这羔羊似的大师兄,“强者猎食弱者,弱者难免胆战心惊,寸步难行,天下何处不是强者的天堂、弱者的地狱?你臆想中的那个清平世界,不过是它虚伪的外衣罢了。”
任枫心悦诚服地抬起双手,心道:不愧是二师兄,这认真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脱口成章。
他两只手掌清脆地拍在一起,猛地回过味来:嗯?二师兄说的什么玩意儿?听着这么邪门,不像好话。
云闲瞪着两只兔子眼,抖着唇道:“那你现在便将我吃了吧,省得我被其他虎豹豺狼盯上。”
卞锦钊嗤笑:“对自己定位还挺清晰。不过,我不喜柴肉,口感不好、品质不佳。”
“你还挑上了?”云闲吸着鼻子,心里只想一拳将面前这张欠揍的脸打歪。
卞锦钊余光见他的小拳头紧了又紧,知他不服,有意叫他知痛,伸出食指重重戳在他眉心,朱砂痣似的一点:“我只提醒你,你若还天真地以为天底下的日子都如同苍茫山上的那般单纯好过,往后有你哭的时候。走吧,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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