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这个时候,定安市区内还没有禁止烟火燃放,家家户户都蹲守在小区里,准备用数不清的噼啪声迎接新的一年到来。漫天大雪,鹅毛绒絮般飘然落下,落在走进安民小区的青年肩上。
进了小区,乔鹤放慢脚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有些心不在焉。
安民小区里,小孩穿着厚厚棉服在滑滑板上窜上窜下,尽管鼻涕流老长,也一点不觉得冷,笑啊叫啊,给寂寞冬夜增添了几分烟火气。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幸福的,没有烦恼的。
然而,这样的幸福只围着那片游乐设施打转,迈出去一步,就荡然无存。
乔鹤走进居民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女人尖锐的骂声从三楼没关严的门缝里飞出来:
“他算什么东西?私生子!私生子懂不懂?我凭什么给他拿一分钱?”
乔鹤停住步子,站在台阶上怎么也不想再往前走。他突然很想扭头就跑,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惜他妈早就下了死命令,不把这件事办好,整个春节乔鹤都别想回家。
怀揣上刑场般的心情,乔鹤叩响了501的门。三楼501,门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留了一条缝,于是楼上楼下都探出脑袋,来听这有意思的热闹。
乔鹤轻而易举就能看清里面的情形。一个头发毛躁的女人正情绪激动,她身边站了个居委会大妈,苦口婆心劝着什么。
听到敲门声,两人一愣,然后同时回头。
乔鹤打了个招呼,女人拧着棕红色眉毛,斜眼看他半晌,不情不愿的让开身子,让乔鹤进来。乔鹤挂着歉意神情走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四处堆放的杂物。
房子本来就不大,再加上堆了很多东西,更显拥挤。
乔鹤和女人保持了一段距离,他环顾四周,看见了黄白墙上那张用黑框包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神情严肃的男人,乔鹤知道,他的名字叫顾舟,生前是家居市场的一名搬运工。
早个二十年,顾舟家里还算殷实,混迹于各大娱乐场所,和一个夜场姑娘好上,生下了孩子。本来两个人是想结婚,结果顾舟家里怎么也不同意。
那个夜场姑娘有骨气,觉得自尊被践踏,一气之下带着孩子离开定安市,好几年不见踪影。
那个姑娘,就是乔鹤的小姑姑。
据说这个小姑姑很早和家里闹翻,独自一个人闯社会。生下孩子后,很倔强的带着孩子消失了一阵,但五年后,又突然出现在早晨浓雾里,把孩子丢在了他父亲门前。
那时候,顾舟已经家道中落了,在本地建材中心当了工人。他家里给他安排的妻子性格泼辣,常常和他吵架。可以想见,这个私生子的到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尽管老婆发了大火,但顾舟为着名声,或许也是看孩子可怜,留下了他。
日子,就这样过了十五年。
今天下午乔鹤还在睡觉,被他妈的电话吵醒。他妈言简意赅,说顾舟死了,顾舟老婆要把那个算是他堂弟的孩子赶出去,让他去处理。
乔鹤问怎么处理?他妈没说,把电话挂了。
想来,谁都不愿意家里多个累赘。
于是,此时乔鹤站在这儿,看着眼前没好气的女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倒是那个居委会大妈先开口,乔鹤到的时候,她已经劝那女人半天,口水都要说干了。见到乔鹤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劝慰那个女人:“你瞧,孩子那边不也来人了?凡事好商量嘛。但养个半大小子也不容易,你好歹得出点钱……”
乔鹤朝屋子里面,冒着昏黄灯光的房间看了一眼。
他知道,那个孩子就在里面。但他突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叫顾新,还是顾兴?
女人冷笑一声:“出钱?老娘凭什么出钱?他在我家白吃白喝十五年,看在他爹面上我才没把他赶出去!现在他爹死了,我还要养他?呸!想的美!”
话说到这儿,态度已经很坚决了,乔鹤沉默半晌,抬眼看那个语气尖锐的女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事,你想怎么办?”
“我想怎么办?”女人以极其夸张的语气说道:“我真是奇了怪了,我看在他爸面子上养了他十五年,他爸死了我还要接着养?还问我想怎么办,笑死人了!两条路,要么你把他领走,要么我来做恶人,赶他出门!”
乔鹤又沉默了。
其实他也挺为难的,他妈光是让他来善后,可一点儿指示也不给。要是他贸然把这男孩子带回去,他妈恐怕一年都不会给他好脸色。可要是不带回去……
乔鹤扭头,看了眼窗外浮散满天的大雪,觉得这也不是个办法。
他思考了很久,问了句:“我能看看他吗?”
女人愣了愣,仿佛还沉浸在愤怒中没有反应过来。但也没时间给他反应,下一秒,女人身后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一把推开,一双黑色的鞋子,出现在了乔鹤眼前。
包裹修长双腿的牛仔裤上缠着朋克金属链,是追求潮流少年常见的打扮,乔鹤在学校教书,知道些学生喜欢的玩意。他往上看,一张无情无绪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少年长的很俊,乔鹤惊奇地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高太多了。站在自己面前,竟然有些睥睨的姿态。
他斜倚在门框上,余光都没分给乔鹤,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一阵,很平静道:“你想让我走,没问题。我爸留了遗嘱,按照遗嘱上来,不该我的钱我一分都不拿,可该我的,你少我一分试试?”
女人目瞪口呆,半晌,发出穿刺耳膜的尖叫。她抄起一个玻璃瓶子朝少年砸去:“你也敢和我谈遗嘱?”
乔鹤手疾眼快,拦下她,夺下那个瓶子,大声劝道:“冷静,冷静。”
他的劝慰显然没有任何作用,女人情绪激动,挣扎着想要去撕扯少年。少年一动不动,稳如泰山,看着女人,像是在看什么很可笑的闹剧。
居委会大妈僵立在一旁,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乔鹤一个没抱住,女人挣脱开来,朝着少年扑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吃我的喝我的,还有脸肖想我的钱?果然什么样的妈生什么样的种,天生的小贱种!”
乔鹤呆立着,敏锐察觉到少年的拳头缩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少年冷眼瞧着女人,乔鹤生怕下一秒他会给她一巴掌,于是走上前几步,语重心长谆谆教导:“遇见事情好好商量,不要冲动。”
少年笑了一声,笑声里包含复杂不清的情绪。
他挑眉看乔鹤:“我冲动了?”
乔鹤哑然。
少年看他这样,又笑了一声,歪头道:“再说了,我做什么,你有资格管吗?”
不知为何,平常最擅长教导旁人的乔鹤,此时竟然不想说什么。看着眼前这个身处泥泞,却依然自傲的少年人,他选择了沉默。
于是此时,哭叫的女人,不羁的少年,以及沉默的乔鹤,成了一间屋子里,三个世界的人。
居委会大妈看不下去了,上前来劝女人,沉声对乔鹤以及那个少年说:“你们先出去,过几天再来。”
乔鹤还没动,少年二话不说,就率先走出门。他脚步很快,乔鹤追上去时,不知不觉已经走在大雪中。少年匆匆往前,乔鹤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小跑着赶上他,拍了拍他肩膀。
少年浑身一僵,他侧过眼,乔鹤意外发现,他的视线中饱含嫌恶。
乔鹤一愣,手不自觉垂下去。他问:“你要去哪儿?”
少年仰头,呼出雾气:“不知道。找个网吧待着吧。”
乔鹤失笑:“你成年了吗就去网吧?”
“不用你管。”
从相对温暖的居民楼出来,乔鹤才觉得外面实在是冷,风灌入袖口,他打了个哆嗦,对着少年做了个跟自己走的手势。
“走吧,回我家。”
少年没说话,他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像看傻子一样看乔鹤:“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你是我什么人?”
乔鹤皱起眉:“按辈分来说,我是你.......堂哥?”
少年很突兀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是个很可笑的说法。乔鹤还想说什么,兜里的手机却响了。
铃声在冬夜里尤其刺耳,乔鹤有些无奈,说了句稍等,接通电话。
是他妈打来的电话。
乔鹤:“喂?”
“弄完没?你今天还回家吃饭吗?等你半天也不来个信——赶紧回来吧。”
“……”乔鹤心间忽然有些疲惫:“妈,你让我办事,关系的是个人,不是个东西。我总不能……你们不用等我了,我自己解决吧。”
电话那头还想说什么,可乔鹤不想再等他妈有什么答复,直接摁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乔鹤才发现,少年从始至终,一直很平静地看着他。乔鹤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话,好像也有些不妥……
少年语气没有情绪:“其实你真的可以不用管我,我不会活不下去。”
乔鹤盯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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