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山消失了七八天。
据说是剧组有几场重头戏,他惴惴不安地回组里拍戏(挨骂)去了,顺便跟表演老师复盘一下这段时间的所学所获。
听上去很是乖巧,像个一板一眼的老实学生。
他在的时候,院里鸡飞狗跳,吵吵闹闹。他一走,院子顷刻里安静了许多,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赵予安有点不适应。
当然,最重要的是。
——喂鸡的重任再次回到她的肩上。
对此,赵予安表示无比期盼辰山的归来。
这一周过得飞快,然而她的攻坚克火事业进度却十分缓慢。
赵予安试过很多次,每一次咬牙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行!可一旦红色火焰蹭蹭窜起,火舌宛如毒蛇的信子,周围温度骤然升高——那种肌肤被炙烤烧焦的痛苦,就像绵密的针一样扎进她的四肢百骸,漆黑浓烟带来的窒息恐惧死死攫住她的咽喉,熏的她眼泪不住的流,鼻腔也无法呼吸。
她忍不住低声干呕,委顿在地。
每次失败,她就会暗骂自己没用,然后不死心的一次次重复。
周而复始,却毫无意义。
*
两天后,是赵予安父母的忌辰。
沈老小酌了几杯,醉的很快。
赵予安扶他进房躺下,又细心的给他掖好被子,假装没看到老人眼角的泪意。
然后,她拿上早早准备好的纸钱和金元宝,走去稍远一点的河边。
打开手机,飘柔居然在三小时前发来了消息: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赵予安猜她是周末得空,闲无聊了,想了想,拍了张照片发给她。
【攻略冰川帅大安】:在赏月。
【唐曾洗发用飘柔】:知道么,河里的水鬼最喜欢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
赵予安失笑,飘柔难得一见的冷幽默,居然让她想到了陆赢川。
自从那天撂下狠话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赵予安将那些元宝、纸币在河边一会儿堆成一个圆圈,一会儿又堆成一个三角形,最后堆成了一个小塔,然后磨磨蹭蹭划火柴,划了几次没点着,她使了点儿,这次火苗噌地窜起。
指尖的热度传来,她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整个人厌恶地后退几步。
火柴被迅速丢进塔堆之中。
她却撞入一个人宽阔的胸膛。
那人用坚实有力的臂膀扶稳她,她的后背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胸口炙热的暖意。
赵予安身体微僵,她挣了挣,却无济于事。
陆赢川就保持着那个“抓住”她的奇怪姿势,既不放开她,也不揽她入怀。
赵予安按兵不动,好奇他究竟想干嘛。
陆赢川俯身到她耳侧高度,与她共同凝视几米开外的火堆:“一直没问你,你现在看到火是什么感觉?”
我干嘛要告诉你?
赵予安想起上一次他的冷言冷语,开始挣扎,甚至不客气地踩了他一脚。
陆赢川却紧紧梏住她。
两人无声僵持,她愠怒侧首,却看到他苍白的面容,薄薄的双唇紧抿,深邃眉眼中,有无数令她不解的复杂情绪在翻滚,似自责、又似痛苦,还有沉甸甸的悲伤和愤怒蕴藏其中。
……他这是想起陆姨了么?
赵予安心一软,不再挣扎,老实回答道:“就恶心,甚至想吐。”
陆赢川拉起她的手,指腹轻抚过那些皱巴巴的红色疤痕,眼神黯然:“痛么?”
都几年了,伤口早就长好了,他这是问的哪一出?
赵予安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痛啊,就是偶尔会有点痒。”
陆赢川喉头微动,声音沙哑:
“——我是说,你从火里,把相框抢回来的时候。”
赵予安别过头,眸底泛出潮意:“不、痛。”
“又说谎。”他扯了扯唇角,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我记得,小时候某人擦破了点皮,也要哭的像是胳膊断了。”
那时恰巧他在她旁边,幼小女童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让他被陆瑛好一阵数落。
“此一时彼一时嘛,”赵予安想的很开,她小时候撒泼打滚,除了性格使然,更多时候是知道父母疼她,想耍无赖。
她坦然道:“现在又没人疼我。”
陆赢川一时哑然,“你倒是很识时务。”
“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赵予安耸了耸肩,整个人却盯着火堆发愣,像只耷拉耳朵的小狗。
是的,她早就接受了身份的转变。
从父母捧在手心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变成了一无所有惨兮兮的小苦瓜。
早几年她恨这个世界。
恨老天无眼夺走了双亲的性命,恨世道不公母亲生前竟被亲弟所骗,更恨接二连三的横祸如同诅咒……那段时间,她恨到差点把自己毁了。
后来,她想开了,开始振作。
——说起来还要感谢他。
赵予安看向陆赢川,他什么时候手里还提溜着个袋子?
“给我的?”
她劈手去拿,陆赢川绷着脸躲了躲,还是被她眼疾手快抢到手里。
赵予安美滋滋打开,“果然是给我的。”
还算有良心。
陆赢川有几分不自在:“路边随手买的。”
赵予安拿出一盒,打开,拈出一根铁丝细细端详。
笑容慢慢凝固:“你就送我这个?”
陆赢川没答,只是眸底沉沉,揽她入怀,一只手迅速圈过她,另一只手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仙女棒。
“啊啊啊!”火花近距离闪烁,赵予安吓得想甩手跑路。
他却稳稳的握住她的手,下巴压在她头顶,根本不给她逃的机会:“赵予安,烧不到你,不信你看。”
赵予安将信将疑看去,他的大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遮的严严实实,确实烧不着她。
仙女棒燃烧着,像无数细小的星星,在舞蹈翩跹,很美。
陆赢川的声音很轻,落在她耳边:“一千六百多度的铁水,从高空中落下时,已经是凝固的铁屑,就像水落在身上一样。”
“——其实你都明白,你怕的不是火,而是……”
“闭嘴!”
赵予安不想听,她竭力挣脱,却怎么都挣不脱。
“赵予安,”他皱眉,声音却愈加沙哑:“坚强一点。”
“你根本就不懂!”
她被激起了旧日脾气,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小臂上,陆赢川轻颤了一下,却抱她更紧。
一直到她松口,抱着她的男人都如巍峨高山般岿然不动。
她看着那圈清晰可见的牙印,咬牙道:
“我见过我爸妈的遗体,又黑又焦,你知道烧焦的遗体长什么样?闻起来又是什么味道吗?”
“他们是那么一大个的人啊!死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法医说车坠毁的时候他们还有意识,他们……是活生生被烧死的。”
“多少个夜晚,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眼全是噩梦,你那时总问我,梦到了什么,我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我的手也被烧伤了,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终于明白他们那一刻的感觉了……”
赵予安闭上眼,任由泪水滚滚而下。
陆赢川无声的捏紧她的双肩。
大学时期,他曾听同班同学说过自己的一个亲身经历,自幼疼爱他的爷爷去病危,而家人怕影响他考试,串通一气把消息隐瞒,但纸包不住火,他还是知道了。
千辛万苦买了机票,周转奔波了两天赶回国,却只看到爷爷的灵堂,和奶奶嚎啕的哭声,以及案上摆着的一串葡萄
他没见到爷爷最后一面,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走出灵堂、愤怒的甩开了母亲哀求的手。
他只记得那串葡萄,灵堂中除了黑白唯一的颜色。
他后来再看不得葡萄,甚至闻一下都恶心。
如果说,记忆是一座监牢,那么赵予安就被困在这片方寸之地,她苦苦不肯离开钢筋铁笼,是因为狱卒不仅仅是那些惨烈的痛苦,还有双亲的音容笑貌。
她从未放下,也固执的不愿忘却,所以一直在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陆赢川知道,世间伤痕分为两种,一种是身体上的,可以被强大而泯然一切的时间治愈。
而另一种,却隐蔽地在心上生根发芽,腐朽而靡丽的绽放,最终摧毁所有。
“赵予安。”他的声音很平静:“很多年前,我问过陈阿姨,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因为你既不喜欢安宁,也和恬静沾不上边,相反,你活泼好动,脾气很差,三天两头上房揭瓦。”
陆赢川的声音有某种安抚力量,赵予安泪意朦胧地看着他。
他又淡淡说道:“当时陈阿姨说,予安予安,是予你长安的意思。她希望你一辈子长乐平安。然后,又指着远处玩了一身泥巴还傻乐的你说:‘现在安安既健康,又快乐,我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赵予安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决堤。
“你有一对好父母,赵予安。”他一声叹息,用手背擦去她满脸的泪水:“我猜他们不舍得看你这样。记得和忘却,都是属于你的权力,但人不能永远停留在噩梦循环的那一天。”
赵予安哭的更狠了,陆赢川任由她将鼻涕眼泪一股脑通通抹到了自己的外套上。
他将整盒仙女棒点燃。
霎时间,万千星辰落入凡间,小小的河边亮如白昼。
赵予安痴痴的看着。
他又点燃一盒,星光璀璨,愈发灿烂。
陆赢川隔着火光看向她,暖色的火焰将他冷峻锋利的眉眼镀上一层春水般的暖意。
他微笑着,将一根小小的星辰递给她:
“许个愿吧,赵予安。叔叔阿姨在天上看着呢。”
“逾期不候。”
火焰炙热,赵予安害怕。
星辰美丽,赵予安想要。
最终,她在陆赢川鼓励的眼神中,小心翼翼的接过了那一根烟花棒。
——如果你们真的在我身边。
——请赐予我勇气,让我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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