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宾客的笑停了下来,依旧是宋璟挑我的刺:“天子威严不可触,皇后玉带龙佩,纹饰繁多,奢侈已极,违礼过甚,天行有常,阴阳须分上下,主辅宜分尊卑,请陛下多加约束此人,免得招惹天下非议。”
这宋供奉眼神还蛮仔细的。
宋璟这么一提,众人才仔细看起我的衣裳来:我今日仍是平素那身寡淡的青,头戴的玉冠也是低调的白,衣服比参宴的诸僚简单许多,若非我有些地位,估摸都会被人轻看几分。
然则旁人不知,我头顶的冠乃是和氏璧做的芙蓉九华冠,阳光照耀之下透白若水;衣服的布料深沉一色,乃是蛛丝织成的青布,其上稠密的暗纹则是无数虫尸所化;而我腰间唯一的佩饰,那颗近千年的玉如意,亦是自秦时传下来的宝物。
这些宝物是有些价值,可宾客们看不出好歹,甚至与这些穿金戴银闪闪发光的皇亲国戚们比起来简直称得上“寒碜”,也就我穿上这身方显出些许出尘的气质,但也仅碍着皇帝的脸面勉强不被笑话罢了。
如此行头也能被人挑出刺来,我打量了眼女皇的脸色,女皇不见喜怒,遂讷讷地冲宋璟认了错,自引得下头一片闷笑。
当皇后难,当男皇后更难。
一身素得几乎出家道士的我长吁了口气,底下享宴的皇子皇孙们见未波及自身,继续互相攀比着自个儿身上头上的金银首饰,人群里最夺人眼球的还是皇太子家那位最爱打扮的幼女,午后的太阳稍稍照进亭内,四射的金光刺得满席都亮了不少。
宋璟抽抽嘴角落座,再一轮敬酒后我捂着晕乎的脑袋摇摇晃晃起身:“臣略有不适,出去透透气。”
正与母亲相谈甚欢的女皇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一会儿记得回来,朕还要看你跳舞。”
跳舞,跳舞,我这身板还能跳舞不成?
我满身冷汗地出了席,身后吵闹声模糊了些,肚腹翻涌的酒气终于忍不住,连同方吃下的饭菜一起吐了出来。
跟在身后的侍从忙去取茶水和布巾,我则摸索着寻了处树根坐下来歇息,听到身后有人唤我:“皇后大人!”
我眼冒金星地看向身前匆匆跑来的少年。
“鸦,鸦见过皇后大人……您这是吐了?”
鸭?什么鸭?
哦,对了,是鸦。
那个当年叫我“外家人”的倔傲少年,这名字还是他祖母给他起的。
我强忍着恍惚盯向上方,直盯得那唤‘鸦’的少年面上生了赧色。
方作奇怪道:“殿下不在酒席玩乐吃酒,反倒追过来拜我,是有何事吗?”
对方不先作答,自身上掏出一帕落座我身侧,神神秘秘地看过身后一眼。
“鸦的确有事求皇后大人……”
我不晓得他为何凑这般近,手中的巾帕擦着我的嘴角,斜目瞥过他的脸蛋,半边已是绯红。
那帕我记得,是我前日在酒楼丢下的。
“方才诸兄姊与我议论,道您身上有一股甜香,不晓得是什么方子的香,遂派我来问问您。”
话是如此矜持羞涩,其人不见还我的帕,甚至以掌腹细细地摩挲着,很是迷离地吟起了赋:“‘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是如意郎,非如意娘,惜如意哉,我心不如意。”
他这般失落且腻味地诵了半段洛神赋,复正儿八经端坐起身,甚是儒雅地与我一拜:
“前日酒楼一遇,见仙姝零落于风尘,心生如此妄念,有无礼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他说的前日之事,乃是我初初病愈,为掩人耳目作女子打扮去董家酒楼看戏,差点让他当成哪家小妾拐带回府的糟心事,未成想今日禁苑再遇,一眼让他给认了出来。
于此人我只评作“人面兽心”,好色不说,还光天化日之下拐骗民女,民女也就算罢,竟还喜欢有夫之妇?有夫之妇也罢,竟然还喜欢带孩子的寡妇?若非我自个儿寻了机会逃脱,怕是现在人在他府邸哪个房里关着呢。
什么癖好啊这是。
我没好气地白了眼他,同是假笑地拱了拱手道:“不敢不敢,殿下您可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孙’,“皇姑母最喜爱的侄子’,而某不过‘一介小小草民’,自然不敢违背命令,是这样,莫如依着当日殿下的意思,某就去你家府邸‘暂住几日’如何?”
如是调侃下来对方灵醒几分,惊慌乃至惶恐地冲我连连摆手:“不不不不皇后大人,某只是那日看走了眼,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他解释罢偏头看我身后的芙蓉,我亦不搭理他,于是两人之间只剩下紧张和尴尬了。
见此人当真没那胆量,我亦无心多加谴责,大人大量地放过了他:
“殿下既道‘君子怀德’,自当让某这个‘小人’找不出错才是,可莫如当日那般言行不一,惹人笑话才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耽于美色,总有一日会为色所害。”
我看了看高爽的天,面色不辨喜怒:“回汝诸兄姊,我这如意香棠梨为魂,香茅为魄,辅以莲子心,柏子仁,碾作粉末,经秋露沁润,午日曝于菊下,灼一缕青丝,和以羊脂充囊,随身即可。”
经此一事,方才丁点的酒意褪散,我如约回了宴席,许是耽误了许久,席上的宾客醉得飘飘然忘乎所以,唯有女皇还有些意识,醉醺醺地指着我要我跳舞……还是我许久未曾跳过的赵舞。
席间响起一声婉转清笛,已是回座的临淄王不见方才与我的情状,白生生一道地请于席下,笑吟吟地拜过皇帝,又笑吟吟地拜过宾客:
“皇后作舞,便让臣伴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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