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是一个随和宽容的人,这二十来年我之所见所闻,记忆里他情绪波动的次数屈指可数,人前总是温和爽朗的一张面皮,即便对上娇惯顽皮的我,也只是责怪两句就过去了。
他是很少发脾气,但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譬如他今岁年底得了风寒许久不痊愈,我脑袋发热地说了那句“恨不能把自己的命给他续上一些”的话,他就开始和我闹脾气了。
他变了,最近看到我亦不见什么好脸色,不是让我背书便是让我练字,要不就是提问我那些为难的政事,答得不好更是白眼一翻拍拍我的脑袋,让我继续好好读书。
这脾气好的人一旦闹脾气来,可比寻常人难哄多了。
阿兄如此对我,我心下乃是比打了败仗还要难过。不过难过归难过,他与我那些愈发严格的要求却分毫不敢怠慢,待听他条理分明地品评过我今日新写的政论,嘴角难得微微翘起后,方长舒一口气有了些许自信。
趁着阿兄心情好些,我打蛇随棍上地给人揉胳膊捏腿,哄着他吃了最爱吃的胡麻糖,又嬉皮笑脸地与他好生撒了会娇,终是使他那微蹙的眉头舒了几分。
这么多年我和兄长朝夕相处,自然晓得兄长其人外头看着成熟稳重,其实内里就是猫儿性子,会烦恼会伤心,喜欢有人粘他,亦是喜欢被人哄的。
而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唯有我知道。
“以后可万莫说那话了。”
兄长想是对我上次那话依旧耿耿于怀,温凉的指尖点点我的额心,没什么好气:“我这么辛苦操劳,你却丝毫不领我的情,这么大的国家,难道没了我就得停下周转吗?那么多的百姓需要人护持,你不学着接我的位置,那他们该怎么办?”
可这么大的国家没了阿兄,当真就没甚么意思了。
我不敢反驳阿兄义正辞严的质问,只拉着他微凉的手掌嗫嚅道:“兄自晋阳首义起便权掌国事,理国如育子,治政如父母,其中的脾性内容也唯有您知根知底。若您轻易松手,等来它的又是什么呢?它尚是幼弱可欺,您怎么能放得下心把它交给旁人呢?”
这方比方着我似乎有了底气,于是理直气壮起来,这么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落了泪。
他怎么舍得呢,我可不想别人当我的继父,我还小,我还要我最最亲爱的阿兄养我呢。
兄却颇为意外地笑了,那双漂亮的莲目里闪着奇异的光。
“你怎么知道的?”
这半月来阿兄头一次如此舒心的笑,他揽过我抚摸我的脑袋和脊背,馨香自那宽厚的襟膛浸入我的鼻尖,很是安心的味道:“也罢,也罢,我不走了。”
他紧紧地拥住我,不知何来的果断和坚定,犹如下定决心抢回孩儿的父母,以往所有的犹疑和不自信悉数碎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
我这傻阿兄终于懂得争了。
我很是满意点头,亦跟着他吃吃傻笑起来。
那道士曾与我道“元吉”二字合为“唐”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这个以“唐”为号的国家,也不过如当年被他的亲母抛弃的那个婴孩一样,幸而由好心的兄长捡拾收养,当亲子一样地抚育,渐渐长大。
而大兄之于我,虽不是我的生父生母,却胜似我的亲生父母,我自他的怜爱的养分下长大,早已适应了大树的荫蔽,又怎能不害怕失去呢?
冬里的雪渐渐下得大了,轰隆隆的雷声之后,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脸颊,昔日奇异的纹路悄然隐去,露出了我原本的清朗面目。
是以秦王谋夺帝位,甚至欲谋害大兄的时候,我是无比厌恶的。
我宁死也不要他骑在我头上做我的主。
大兄死了,我便跟着他一起死,我死了,他也只能得到那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仅此而已。
大兄自然看到我没了雷纹的脸,惊喜交加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又拉着我到鸾镜前道:“你看,罚纹没有了。”
我看着镜内兄长身旁高大挺拔的青年,并不觉得十分惊奇。
大兄不是寻常人我是知道的,我不是寻常人我更是清楚明白的,他在我幼时便告知我关于天罚的事,说我触了天规被贬下界,罚纹乃是我出生便带的,他此来这唐国公府邸,也是有自己的使命的。
至于使命么……我现下总算明白过来了。
我转身看他,对方俊逸的脸上满是欣然,拉着我开心地转过一圈。
他静静赏罢我纯澈的面,牵起我的手就要出门 :“走,陪为兄去看看雪。”
看雪,看雪,年年都看雪,有甚可看的。
我不耐烦地嘀咕着,顺手取了裘衣与他披上,又夺了宫人一盏灯,就这么与他自宫苑里溜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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