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廊外脱了履,由着侍人搜一遍身,再跟从宫人穿过层层的守卫,到了延寿殿大敞的门外。
方进殿便听到某人略带鼻音的哀怨:“宣猷,看看这个字,像不像我哪?”
看来是叫崔宣猷来陪他了。
纸张窸窣作响,屏后的大臣笑着应他:“人在围中不得出,是囚字。不过陛下可并非囚徒。鲁国公行事重礼好典,治下法度严谨,如今将您的安危当成国事,是人臣尽忠的本分。”
他顿了顿,继而意味深长一叹:“臣倒是佩服他年纪轻轻行事便如此周全,颇有先汉萧曹之风……”
萧何曹参不敢当,只因上次大兄险遭毒手便是不够周全的缘故,若再不长记性周全,怕是我这大兄十来条命都不够费的。
我吐出满鼻子的药熏清咳一声,远远的隔着屏风恭敬作拜:“臣听闻陛下患了风寒,心下甚是忧虑,便奏请来探上一探,不知您身体可好些了?”
内里的人即刻要动作,门外一阵凉风吹进来,又兵荒马乱地坐回身,拢了拢身上的物什:“阿弟哪?你离那么远作甚?快过来!”
我听话地进了殿内,身后的门随即关上,待进了内室,更是暖和一层。
崔宣猷正眼疾手快地收拾那张写着大大的“囚”字的纸,对案的大兄蜷在床上瑟缩地裹着裘,坐侧摞了几个大部头的典籍,案上则是一封似乎是诗的信,墨迹未干。
我瞥过那俊秀字迹的诗,却是我记了整整一辈子的《贻韦居士诗》。
诗之所以珍贵,是因我珍爱之人所书,如今诗在,人在,我不能更满足了。
崔大夫叠好了那纸藏于书下灰溜溜逃逸,我则装作不知情撩袍坐于榻侧,仔细观起了大兄的气色。
左右看过半晌,我方心平气和地陈述起了他这次患病的缘由:
“方才问了陛下的侍从,说是您昨夜在外头赏了半个时辰的雨。”
秋里天凉,天知道我这大兄好好地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偏跑出去赏什么雨?唉,我也晓得人生是要些烂漫和情调的,但我兄这人身板本就弱,还这般来回折腾……
大兄被我看得闪躲,正吃药似品茗的动作一顿,颇讪讪地偏过脑袋。
“昨夜冷得里睡不着,就赏了一会儿的雨。”
他这么细声细气地说着,那清淡的眉尖拧了拧。
像被夏风揉卷得飘逸的柳树叶。
又像那篇浸泡作了水墨的《中元夜游赋》。
我回过神来,琢磨过他方才那话,眉尖挑了挑。
怪有道理的,谁怕冷还往大凉天的外头跑?
我不晓得该笑还是该怒,奇异的寂静里执起他冰冰凉凉的手,一叹,再探了探他微热的额心,更是一叹。
嫂娘若还在,大兄夜里定然是能睡着的。
我正为他寻理由开脱,没想到对方倒先抱怨开来:“还不都怪你么?若非你把我圈在这宫里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我何必寂寞地觉也睡不着?又是限制我喝酒,又是劝我少碰女人,又求我少出门打猎,连我吃苦菜都要管,你说说哪家皇帝像我这般被人管来管去的,我家皇后当年都没这么管我!”
他这么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我,越发地理直气壮,我则面上慎重地点头称是,心下越发不以为然。
呵,嫂娘怎么没管他?嫂娘可比我管得多多了,不然怎么二十七的年纪才有第一个孩子?我若有嫂娘一半的本事,这宫里也不至于短短一年便添了三个侄子侄女。
去岁四月底到今岁九月,算算都整整一半年了,他嫌我管的多,我还嫌他要我操的心多呢。
谁家大兄还要弟弟劝酒劝吃菜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哪!
想是这般想,我却并不与他置辩,只面作难色地耐心为他解释:“我并非是为了束缚大兄,您也晓得自己身体底子薄,平日克制一些是没有坏处的。”
“就譬如酒,酒这种东西喝了一定会伤身,且还会伤人的神智,好酒虽为雅趣,但若伤了身体,便不算得贤者的美德。至于女人,打猎,甚至饮食,齐国的国君登极不过两年便卧病不起,如今恶病缠身兄弟窥伺,正是不知节制的缘故。”
我口里的那位齐国国君是高演,此人与大兄一般的年纪,也还算有所作为,但许是前阵子杀了侄子生了魔障,登极不久便传出被恶鬼附身的事来,不久前因为打猎坠马,现下好似身体都不大好了。
年纪轻轻便病得要死,还有那个暴病而死的高洋,他一个实权皇帝,既非我三兄被权臣所害,身体又非我这般先天不足不可劳累,除过不节制我实在想不出旁的缘由了。
大兄被我说叨得没了音,泪汪汪的莲目看了看我,正欲开口说什么,忽然扭身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更是热泪盈眶涕泗横流。
我忙递了沓草纸给他糟蹋。
十来团草纸下来已是填了半篓,大兄擤过鼻涕擦过眼泪筋疲力尽地趴在我身上,被区区的风寒折腾得脸蛋热热鼻头红红:“阿弟所言甚是有理,为兄知,知道节制的道理啦。”
大兄稀里糊涂地与我保证完,又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地动天摇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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