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盥漱后，眼看天色不早，一身白色衣裙的谢载川正欲歇下，却察觉到司内灵息异常。
她随意披上黑色大氅，外出查看。
异常处是……东边的庭院。
循迹而去，庭中无人，唯有清凌月光洒在树梢栏杆上，在石砖地板上投下一片阴影。
忽而有桃花瓣自眼前飘落，视线随着它左右晃，直到落在地上。
一眨眼，石砖不再，目光所及是无数桃花瓣聚集在浅滩，遮住了水色。若不是能感觉到明显的凉意，与平常草地也无差别。
醒世刀出鞘，在即将斩下之际，头顶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
“谢大人，醒世刀斩幻，莫斩情呀。”
谢载川抬头，云晦正姿态闲适地躺在桃树粗壮的枝桠，一手扶在后颈，另一手自然垂下。
随着“唰”的一声，刀已回鞘。
“哪里有情？”
云晦闻言“啧”了一声，动作没变，醉意之上又添了几分不满：
“谢大人当真不解风情。醉卧桃枝是情，仰观白月是情，共赏风花亦是情。”
四下无人，如今也不必装出冷心模样。谢载川倚在他躺着的桃树干上，背对着白月，随口调侃：“我可没闻到酒味。”
云晦轻呵：“天下之大，不只酒能醉人。”
“光明正大在破妄司织幻境，现下倒是不装了。”
果然，这种氛围下还在谈正事的人最无趣了。
云晦腹诽，嘴上却诚实：“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在哪里织不是织。再说了，本来就是给我自己用的，是谢大人突然光临。”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这与我的问题有关系？”这人莫不是真醉了？
忽然有落花纷扬，树上人缓缓坐起身，也靠在树干上。
“谢大人分明是肯定的语气。怪我？”
谢载川伸手，有桃花乖顺落在手里，连浓艳的香气都这般真实，倒教她有些分不清了。
“谢载川。”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全名。
“阴影下不冷吗？”
她此时才发觉，自己被完全笼罩在桃树的阴影下。幻境中是万物苏生的春季，她披着很厚的大氅，感受不到丝毫寒意。
没想得到她的答案，专心观月的人迎着月光，轻声开口：“我挺冷的。”
一个拥着清辉抬头望月，一个怀抱阴影低头看花。天壤之别的处境，截然不同的心境。
“我的问题是……”谢载川突然出声，“你想对我们说什么？”
片刻寂静后，她补充道：“这里是你的幻境。只有你我。”她的语速放得很慢，“我的态度，不足以代表任何吗？”
她从来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或许是与老柯相依为命太久，待人也相似了。
“我是镜族。”不知多久，她等来了回音。
“镜族兰游氏。”
镜族作为一个族群，内部泾渭分明，分为兰游氏和浮游氏。
兰游氏以喜、乐、欣、安、暖、舒为力量来源，善织好梦，性情温和，喜好和平与游历。
浮游氏则完全相反，以怒、哀、烦、忧、惧、闷为来源，善织噩梦，性情残暴，最喜挑拨动乱。
兰游氏族长名为月知琉，如今的镜族首座月无瑕，是她的亲妹妹，也出身兰游氏。
由于理念不同，两族时常发生冲突，甚至兵戈相见。那时镜族做主的是月氏姐妹，因此兰游氏占上风，浮游氏碍于她们的能力暂时安分。
就在数十年前，月知琉失踪，自那之后月无瑕就像变了个人，开始疯狂打压不听话的兰游氏，扶持浮游氏，誓要与人族开战。
浮游氏气势大涨，残害兰游氏出气，月无瑕也坐视不理。
而云晦，就是被月无瑕驱逐的兰游氏少主。
“原来镜族内部也是自相残杀。”谢载川颇为感概。
云晦倒是反应平淡：“应该的。”
“其实，”云晦忽然提起旧事，“王赟那个案子，与镜族无关。”
谢载川诧异抬头：“什么？那些镜子不是……”
“镜族其实与镜子没有太大关系。”
“那镜灵呢？”谢载川眉头皱的更深了。
“魂魄太过脆弱，就需要有个载体。而镜子，就是最好的选择。脆弱到需要载体的魂魄太过稀少，正因此它们可以镜灵的身份与人类交流，才被称为‘镜族’，时日长了便都默认这个名字。正常或是更强的魂魄无需镜子，就可化实体。”
此话颠覆了谢载川自来对镜族的认知。她原先以为镜族就是镜中生灵而来，是人族的敌人，以人类情绪为食，存储和重现记忆而已。
如云晦所言，那被人类称为百年以来新生种族的“镜族”，似乎渊源不止于新纪太和年，甚至可以追溯到往前的太华年。
那人族对其的轻视，更没道理了。
“我先前也以为，那面记录王赟之死的镜子是镜族所为，可那个镜灵所言昭示，这里没有镜族来过。”
当时镜灵说了些什么？
……
镜子里没有同族的气息，它没有生出镜灵，不过有幻术的痕迹。
被怨魂掐死？我怎么没看到？什么样子的？
这里没有镜灵来过。不来怎么知道这里藏着镜子呢？
不对呀，这里原来没有镜子的。谁会在这种地方放镜子？
……
“镜灵可以看到外界？”
“当然。那小家伙既然醒了，外界发生什么都会知道。”
“它的记忆不会有误？”
“镜族是不会遗忘的。”
没有镜族参与，却可以编造幻境？是衍极司，还是玄门？
这些势力之间的牵连倒是深得很。
只是……谢载川拂去肩头落花，起身走到有光的地方，抬头就可以见到云晦看似淡然的脸。
“什么是‘醒’？”
云晦扯了扯嘴角，出口的话却没有半分笑意：“兰游氏得不到情绪之力，虽然不会死，但需要休眠来维持意识。”
“而浮游氏向来没有这个担忧？”
毫不客气的话让云晦感到诧异，他不再看月，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谢载川身上。她在查案时严谨认真，下意识以为她的长相清冷强势，现在看其实不然，反而清丽柔和。这副松弛的模样比白日里的冷淡要顺眼得多。
带着桃花香的风拂过，吹动了桃树末梢。
他一直以为谢载川这种深受镜族所害的人，会无条件的憎恨镜族。但这句话，表面是在说浮游氏，内里全是对人族之内勾心斗角互相伤害的讽刺。
清醒理智，站在高处纵观全局，却不杞人忧天，不贸然入局。这样的人，甚是少见。
他并不是在嘲讽陆翊衡对自己没有正常认知。为全族而感到忧虑不是错误的，而是敌人太过强大且凝聚，你来我往的斗争需要势均力敌。而他的身份，察尘司主，负责大宁大部分案件，有绝对的理由介入高位者的纷争。
即使得不到真正的结果，也可以缩小天堑般的讯息差距。
可惜的是，他目前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完全被牵着走了。他很了解朝堂纷争，总是给自己带来更多压力，想的就更多，接着更了解朝堂纷争。成为不断恶化的循环。
“镜族的兰游少主，不会说话了？”
云晦重新偏头望月，嘴角勾起，终于带上了真诚的笑意：“没有。”
谢载川不懂他想了什么如此高兴，她还有事情想知道。
“你是怎么成为青华君的？云晦是青华君的名字，那你叫什么？”
“你猜。”
“……”算了，他不想说便罢。
忽然想到什么，她换了个问题：“没有镜灵的镜子里，可以保存记忆吗？”
“不一定。有镜族灵元的镜子就可以。”
……这个人到底在笑什么。
“我在荒村得到一面护心镜，需要你看看。”
熟悉的冷淡语气让云晦敛了笑，满口答应。
“荒村中那个阵法……”她今晚是不是问的太多了？
云晦没什么反应，不吝于分享自己知道的：“那个啊，是兰游氏的兰泽之阵。以灵气充盈之物为阵眼，树木在外，围成一个圆。予以阵中万物生灵喜乐。”
“原来如此。”谢载川又靠回树干，半边笼罩在阴影下。
所以禾乐村中央的祠堂内供奉的，不是神明，是当初游历至此的兰游族人。
二人之间的交谈暂时停止，只有带着浓郁桃花香的风不知疲倦地摇着树梢，不断有红雨落下。
幻境里的时间与外界分隔，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而且，她最近总是整夜不眠，柯叔又要念叨了。
“你的幻境，何时能结束。”
“谢大人不是有醒世刀？”
谢载川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个人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云晦听到抽刀声，不可置信地转头。见她来真的，慌张向后摆手，桃花风瞬间暴起，水上落花被卷起，遮挡了所有视线。
开玩笑……他刚吸收了那个叫小碗的女孩的美梦，不慎醉了编出这么个幻境，不可能让她给毁了。
眼前的花风水人消失，庭院中的影子与进入幻境之前没有变化，明月依旧高悬。
还是原本的时间。
谢载川无奈叹气，又将刀收了回去。
平心而论，她确实不想毁了这个满是花香的美好地方。这是她拿到醒世刀以来，第一次产生犹豫。
她自认对镜族的理解浅薄，今夜得到那个人的部分坦白，也是意外之喜了。
接下来的打算，就是那个护心镜。
只是……他的名字是什么呢？
第二日晨起，谢载川找到庭院中煮茶的云晦，递给他那面护心镜。
云晦自然接过，翻看一会儿后放回谢载川手里。
“不难，敲一下就能看到。”
“敲一下？”
云晦摊手：“护心镜嘛，它主人最深刻的记忆当然是破损之时。”
谢载川曲起手指，试着敲了一下。
“敲重一点。”
她照做。毫无反应。正想指着云晦说他不靠谱，突然眼前一黑。
老柯将护心镜收拾在保存旧物的匣子里。
阿川方才将此物给了他，说是在里面看到了一段故事，觉得很触动，托他留着。
老柯很是欣慰，这才是那个充满感情、能体会感情的谢载川。
这种旧物他收集了不少，都是一家四口的回忆。
哪怕现在没人去想起，他也永远为他们留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不斩桃花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