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到——”内廷太监郭松韵的声音适时响起,奉天殿里的这场口舌之争才算告一段落。
蔺宁压下胸口的起伏,与朝臣一同跪地行礼。抬头的片刻,他瞥见一个坐在四轮车①上的男子伴在建元帝身侧入了殿,那男子着一身蓝色绸质长袍,黑发用羊脂玉冠束起,虽是倚靠在四轮车中,仍是挡不住周身散出的贵气,蔺宁即刻便猜到,这人大抵就是四皇子褚元苒了。
建元帝开口赦礼,待众人起身,他突然喝道:“褚元祯!你好大的胆子!”
朝臣皆是一惊,褚元祯起身到一半,立即重新跪下,“儿臣惶恐,不知哪里做错了。”
“你不知?”建元帝半瞌着眼,声音却洪亮,“方才朕听闻,你要赐这殿上某人截舌之刑,朕倒想问问,你想赐予何人?又因何事而赐?我大洺刑法素来惩戒有度,岂是你想用便用想罚便罚的?你还有没有身为皇子的自觉?!”
“回禀父皇,儿臣没有罔顾法度。”褚元祯也不惊慌,磕了头行过礼,才开口解释道:“适才吏部侍郎郑明清等人胡乱攀咬,污蔑老师与儿臣的关系,硬是扯上‘党争’之嫌,儿臣由不得他们这般诋毁,故而才有赐截舌之刑一说。”
吏部侍郎郑明清闻言浑身一颤,忙慌跪下,“陛下,微臣冤枉。微臣确实与同僚讨论了太傅住进五殿下府邸一事,可这事京都人人皆知,微臣并无诋毁之意啊。”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是都有道理。
建元帝眯眼看戏,却不做声。刚刚殿上窃窃私语者众多,褚元祯偏偏点了郑明清的名,建元帝自然明白其中之意,无非是吏部素来与太子交好;而郑明清看似为自己伸冤,却不经意道出蔺宁搬府之事,还直言此事京都人人皆知,话里有话更是别有一番深意。俩人都深知建元帝秉性,知道他最忌讳什么,所以宁愿铤而走险,也要令对手不快。
朝堂之争,向来如此。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谁也不想做那出头的鸟。
“好啊,都有道理。”建元帝突然笑出声,冷不丁地点了一个人名,“蔺卿,你来说说,你为何要搬府?若担心有性命之忧,你大可向朕要人,朕有上十二卫,个个都是高手,总能护住一个你。”
“回禀陛下。”蔺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思前想后,这话怎么回都是错的。建元帝摆明了不满眼前之事,却又不想拿自己儿子开刀,于是将他拎出来以儆效尤。他深呼一口气,说道:“是臣思虑不周,贸然搬至五殿下府上,这才引得众同僚议论,于殿前引起纷争,实乃臣的罪过。”
“你倒是明理。”建元帝显然满意这个回答,仰身靠在龙椅上,沉默须臾后开口,“可你教的学生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朝堂之上,没有师生,只有君臣,任何一个皇子,只要走出了国子监的门,于你便是君与臣的关系。”他故意顿了顿,又说道:“说起来,这件事也要怪你擅自搬府,蔺卿,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你身居高位,更是要以身作则才好,朕今日罚你廷杖十下,你受不受?”
什么玩意?廷杖十下?蔺宁瞪大了眼,觉得不敢置信,往日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玩意儿,眼下竟要自己尝一遍。这十下打完,会死吗?若是一命呼呜了,老祖宗会怪他吗?他还能回家吗?
想到会死,想到不能回家,蔺宁瞬间慌了,哆嗦着唇角抬头望向建元帝,只见那人高高在上像看蝼蚁一般睨视着众人,仿佛他就是那主宰一切的神明,而蔺宁,仅是神明用来杀鸡儆猴的工具。
什么狗屁廷杖!他一个现代人,凭什么受?他要活着!
蔺宁定了定神,刚想回话,褚元祯突然上前一步跪在殿前——“父皇明鉴,此事错在儿臣,老师本无意搬府,是儿臣执意要求。父皇若要杖责,也应杖责儿臣,实在不该牵连老师。”
话音落地,满殿俱惊。先前垂头不语的朝臣纷纷抬起了头,一个个面面相觑着也不敢作声。
建元帝在龙椅上挺直了身子,问道:“你以为朕不会罚你?”
“儿臣没有这么想。”褚元祯抬头与建元帝对视,“儿臣以为,此事错不在老师,一人做事一人担,儿臣甘愿受罚,但老师并无过错,还请父皇三思。”
“你竟要朕三思?”建元帝神色几变,哂笑一声,“看来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才养成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今日朕便告诉你,身为皇子,不得与臣子私交过甚,这是规矩,你邀太傅住到府上,便是无视朝纲法纪,坏了规矩。皇子并无免罪特权,朕也罚你廷杖十下,去领罚吧。”
好一个一视同仁。
褚元祯却跪着没动,良久缓缓开口,“儿臣还有一事,还望父皇成全。”
郭松韵适时为建元帝递上帕子,只见建元帝掩唇咳了几声,微微抬起耷拉的眼皮,“讲。”
“老师身上有伤未愈,学生愿替老师受罚。”褚元祯叩了头,“还望父皇成全。”
“你……”蔺宁蓦地直起身子,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身侧跪着的人,“你胡闹么?赶紧起来!”
褚元祯伏着身子一动不动,建元帝似是铁了心让他跪,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只一口接一口地呷茶,那些平日里舌灿莲花的文臣此时也哑了声,一个个缩着脑袋往人后躲。
蔺宁心里不安起来,他确实害怕捱廷杖,但也做不到让别人替自己挨打,天知道这二十下会把人打成什么样子。他顾不得看建元帝,跪着向前挪了两步,伸手扯住褚元祯的袍角,“子宁,你赶紧认个错,这捱廷杖……”
“好啊!”头顶突然一声暴喝,“咣当”一声,金边白瓷茶盏摔了个粉碎,建元帝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朕成全你,郭松韵,传朕口谕——”
候在一旁的老太监慌忙上前。
“五皇子褚元祯自愿替师受罚,赏廷杖二十。告诉行杖的人,不必手下留情,只有打痛了,他才记得住!”
“奴婢遵旨!”郭松韵躬身领命,挥袖就要去扶褚元祯,“五殿下,请吧——”
褚元祯厌恶地躲开了,兀自起身朝殿外走去。蔺宁伸出胳膊想拦住他,也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离去。
奉天殿上,建元帝双手扶住龙椅,接连咳了好几口,“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无人答话,一众朝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愣是把心中的琐事咽了回去。
“既无事,那就都散了吧。”方才的雷霆之怒显然颇费精力,才三两句话,建元帝已是气喘吁吁,堪堪抬起胳膊招呼着,“太子,你留下。”
蔺宁像是得了大赦,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余光瞥见褚元恕走出了人群,一步步登上金阶迈向那把龙椅,忽觉心头一凉,身为太子,褚元恕最有资格出面求情,但他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眼下褚元祯遭建元帝怒斥,机会自然就落到他人身上。
“蔺太傅。”身边有人扶住蔺宁,“小心脚下。”
蔺宁趁机抓住那人衣领,问道:“廷杖在哪打?”
那人一愣,“什么?”
“我问你廷杖在哪打?褚元祯在哪里?!”蔺宁没好气地吼道:“不知道就别挡道!”
“奉天门……”那人见一向沉稳的太傅竟这般失态,显然惊了,哆嗦着说:“……旁边的东角门。”
负责行杖的是羽林右卫,指挥佥事任良听完了郭松韵宣读的口谕,又看了眼趴在地上的人,挤出一个苦笑,“郭公公,当真打?”
“怎么?陛下口谕你没听清?”郭松韵皮笑肉不笑,“老奴再给任佥事复述一遍?”
“不用。”任良闭了闭眼,心道爬到佥事之位不容易,可这二十下打完,他恐怕就得卷铺盖走人了,怎么这么不凑巧,偏偏轮到他上值。
褚元祯吐了嘴里的布条,扭头说道:“任佥事尽管搁棍,此事乃父皇下旨,羽林卫不会因此将你除名,更不会有人拿此事威胁你。”
“听到了?”郭松韵阴柔地一笑,“五殿下亲口许诺的,你还担心什么?”
“搁棍!”任良一咬牙,大喝一声:“打!”
天空阴沉,廷棍伴着呼喝声落下。
蔺宁在路上猛地顿住了脚,再往前就是东角门,方才那一声呼喝响彻大内,令他从头顶瞬间凉到脚心。
头顶的鸟鹊被惊得扑翅飞起,有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地传来,蔺宁感觉自己被拉了一把,接着跌进了一条红墙夹道,他稳了稳神才看清拉他的人是谁,“成竹?”
“殿下特意叮嘱,接您回府。”成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属下问了下朝的大臣,才知道太傅您跑这里来了,这……这东角门,您去不得!”
“你不知道你家主子受罚?”蔺宁指着前方,“二十廷杖,有一半是替我捱的,我得去接他。”
“宁妃娘娘已经亲自去了!”成竹急了,“您这会儿过去,怕是要同娘娘撞上,娘娘护子心切,若哪句话失了轻重,殿下该护您还是护娘娘?”
蔺宁一时语噎,片刻后才缓过神来,“那我也不能同你回府,陛下就是因为搬府一事才动怒的。”
“属下明白,属下送您回自个儿府上。”成竹松了口气,“太傅,快些走吧,事到如今有些话不得不告诉您了,殿下执意留您住在府上,是因为有人要取您首级。”
四轮车①:四轮车代指古时候的轮椅。因《三国演义》中有记载:“只见蜀兵门旗开处,关兴、张苞分左右而出,立马于两边;次后一队队骁将分列;门旗影下,中央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车中,纶巾羽扇,素衣皂绦,飘然而出。”本文仅以此为原型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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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廷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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