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关冷得厉害,天黑之后,山峦便像与天空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副巨大的天然屏障。褚元祯从望楼上下来,成竹就在下面等着他,给他披上氅衣,“殿下,今日是除夕,宁妃娘娘早早派人送了东西过来,您要看看吗?”
“有什么可看的。”褚元祯解了臂缚,“我只想回去睡一觉,今晚的炭够不够?”
成竹露出为难的表情,“怕是只能将就。”
太行关不比京都,却是大洺的铜墙,蜿蜒的群山将大洺圈在了腹地里,既是天然的屏障,也是最后的防线,翻过山头,便是漠北游民的地盘。
褚元祯不说话了,拔腿往营帐的方向走,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是真他娘的冷啊。
营帐边上向来无人,今夜不知为何吵得很,看起来像是起了争执。守卫的眼看就要亮刀,褚元祯迎上去,“这里怎么回事?”
两拨人同时转过身来,褚元祯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蔺宁正与旁人争得面红耳赤,看见他,一把拉了过去,“来,你们总认识他吧。叫他告诉你们,我有没有冒充身份,我到底是不是太傅!”
“你怎么来了?”褚元祯声音轻了半分,甚至带上了点欣喜的语气,“你怎么找过来的?”
“你管我怎么找过来的,你就告诉他们,我是不是太傅!”蔺宁还在气头上,“这帮人认死理,我没带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们就把我拦在这里,活活地冻了半个时辰,老子带的炙羊肉都冷透了!”
“这是太傅蔺宁。”褚元祯觉得好笑,竟然有人冻了半个时辰还在关心炙羊肉,他冲守卫的士兵打了个手势,“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去别的地方守着吧。”
蔺宁双手叉腰,“记住老子这张脸,老子天亮就去找你们!”
“你与他们置什么气?”褚元祯捂了他的嘴,把人推着带进帐篷,“他们只是巡逻的士兵,遇上可疑的人,理应严加盘查。”
“我可疑吗?”蔺宁反问:“我千里迢迢过来寻你,你却说我可疑?”
“就是。”裘千虎跟着掀帘进来,“我与太傅骑了小半日的马,太傅还特意在边上的镇子买了炙羊肉,谁能想到竟险些被当做贼人立地处决,殿下再晚一步,那些士兵就要拔刀了。”
褚元祯回头打量他,“你进来做什么?”
“我——”裘千虎一时语塞,慌忙将怀里抱着的酒肉放到案几上,“我这不是跟进来送东西嘛,这就出去了,殿下别急哈。”
蔺宁在帐中站定,皱了皱眉,“你这里有些冷啊。”
“我倒是忘了,你是怕冷的。”褚元祯四下看了看,起身又往外走,喊道:“成竹!”
成竹抱着木炭闪身进来,“殿下,来了!属下方才领炭去了,这些便是今日的份量,只有这些,您和太傅将就一下吧。”
蔺宁打量着那些木炭,与京都常用的炭火不同,都是最普通的灰花木炭,不仅数量有限,还掺杂着不少零星的小块,而这已经是给皇子的规格了,太行关的行军条件可想而知。
褚元祯叹了口气,“你去问问能不能预支,将后面几天的炭火也要来,至少能熬过今晚。”
“问什么啊,这些就行。”蔺宁摆了摆手,“你将后面几天的炭火支来,等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不是怕冷吗?”褚元祯松了领口,“现在又不冷了?”
蔺宁没理他,走到案几旁将羊肉拿出来,又转头看向成竹,“你来烤肉,再拖下去,年都要过完了,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呢。”
成竹支起了烤火架,军中本来就配饭食,再加上蔺宁带来的酒肉,这顿年夜饭就变得丰盛起来。褚元祯没再赶人,四个人围炉而坐,竟是意外地和谐。
用罢晚饭,成竹寻了个借口,拉着裘千虎走了。
蔺宁抱着酒盏,蹭啊蹭啊挪到了褚元祯身旁,嘿嘿一笑,“来啊,陪为师喝一杯。”
“你喝糊涂了吧。”褚元祯嫌弃地看他一眼,“离我远点。”
“你身边暖和啊。”蔺宁回头看了看那张临时架起来的床铺,“陛下也是狠心,大过年的,竟把你扔了到这里,你想家吗?”
褚元祯一愣,反问道:“你想吗?”他记得蔺宁昏迷的时候,嘴巴里还嘟囔着要回家。
“我想啊,但我不是回不去嘛,所以只能来找你了。”蔺宁大着舌头,“说来奇怪,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你。我想,你一人在边关肯定寂寞,便拉着裘千虎来找你了,这么一看,我对你还是挺好的吧,也算得上掏心掏肺了。”
褚元祯看着他,将手里的蜜橘剥了塞进蔺宁嘴里——这橘子还是蔺宁带来的,“这个解酒,你若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别说了。”
“我怎么不知道——”蔺宁将蜜桔囫囵吞下去,“褚元祯,你捱军棍的事情为什么不说?”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褚元祯随手添了些炭,“即便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成你的老师了?”蔺宁晃着手里的酒盏,“咱俩的交情并不深厚,仅仅是为了救我,你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寻一味禁药?陛下明令禁止的药材,私下炮制便是触犯了大洺律例,你一个皇子知法犯法可还了得?”他顿了顿,“你把我当成你的老师,所以才会拼了命地想法救我,不惜把把柄送到钱家人手上。你每次看向我的时候,其实都是在透过我的身体,看着那个真的太傅蔺宁吧。”
“我看你是真的喝傻了。”褚元祯端详他片刻,“我为何会把你当成老师?但凡你有老师十分之一的谨慎,我就不用冒这么大的风险救你。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数吗?我透过你只能看到一个醉汉。”
俩人对视半晌,蔺宁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靠,真他娘的丢人!替身戏码看多了,人家还没怎么样,自己先矫情上了,脑残电视剧真是害人匪浅。
褚元祯闻着酒味,伸手把人拉起来,“走,我带你去外面醒醒脑。”
帐外是群山野岭,太行关的天仿佛比京都的低,只要伸出胳膊就能碰到流云。蔺宁抬臂去够,感受着冷风穿过指间带来的丝丝寒意,这里看不到京都除夕夜的烟火,只能听见簌簌作响的鸟虫低吟。
“醒酒了就回去。”褚元祯立在一侧,“白日里才下了雪,这会儿正是冷的时候。”
蔺宁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草野间都是积雪,这么冷的天却没有结冰,踩上去还是松松软软的。他蹲下身来,拿手攒了一个雪球。
褚元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见状也走上去,“多大了还玩雪,冷不冷……”
话音未落,一个雪球迎头砸来。
蔺宁趁机抓住褚元祯的领口,将一大团松软剔透的雪一股脑儿塞进去,末了得意地拍了拍手掌,“别说,你脖子里还挺暖和。”
褚元祯蹦出半丈远,感到后颈处一阵冰凉,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你是小孩吗?”
“我不是,但你是啊。”蔺宁咧着嘴笑,眨眼间又团起了一个雪球,开始上下抡臂,“子宁啊,打没打过雪仗?”
褚元祯抹了一把冰冰凉凉的后颈,嘴角微微翘起来,“你要与我打雪仗?”
“别废话。”蔺宁将雪球拿在手里颠了颠,“你那张床这么小,肯定睡不下俩人,咱俩打个赌,输了的人今晚睡地上。”
本是肃穆的行军驻地上突然有了一丝吵闹,在这新旧交替的除夕夜也不显得违和。寒风于雪野间呼啸而过,吹起俩人的大氅,像是来观战助威的友人。
只是蔺宁没想到,褚元祯口中的“打雪仗”是真的打,他手里的雪球还没丢出去,就被扑过来的人撞翻在地上,幸而身子下面是厚厚的积雪,整个人像是摔在了棉花堆上。
褚元祯十分轻松地俯身瞧他,“就这样?”
蔺宁抽了抽嘴角,“你管这叫‘打雪仗’?”他抬手将手里的雪球砸过去,“拉我起来,这次不算。”
褚元祯灵活地躲开了雪球,“再来多少次都一样,这次是报刚刚的仇。”说罢真的伸出了手。
蔺宁得了机会,趁机抓住褚元祯的手臂,一个用力把人拉向自己。褚元祯对这种“阴招”防不胜防,膝盖一弯也跟着摔倒在地上。
俩人就这样丝毫没有形象地滚在了一起。
雪地被砸出一个深深的窝儿,褚元祯反应快,及时用手掌撑住地,低头时正好对上蔺宁笑弯的眉眼,心头被捉弄的不满瞬间消了大半,“换了旁人敢这样捉弄我,我一定将他活埋在雪里,冻死拉倒。”
“你不会的。”蔺宁仰头看向他,十分认真地说道:“你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心肠是最软的,即便说了无数次嫌弃我,可总会在危机关头拉我一把,能在举目无亲的京都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
这番话听得褚元祯耳根一热,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蔺宁拍拍他的手臂,“起来啊,压着我干嘛。咱俩这姿势若是让旁人看到,你五皇子就该被人传闲话了,说什么‘军营之中压在一个男人身上’,可还了得?”
话音刚落,就听成竹的声音传来——
“殿、殿下,属下就是想问问,太傅今夜睡在哪儿,属、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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