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周此逝(2)

“我想与你换画。”

“何物?”

一株花枝枕在怀怜怀中,周抚敬认得此是美人茶,更胜阆苑三分,叶叶心心,粉地花影,飘曳重重,如是良辰美景,却不忍先惜花去。

“美人茶。”怀怜自怀中拿出那一株花枝呈向周抚敬。常蒙仙神眷顾,她便以花木为赠,挑得许多好花枝了露水之缘,而人间此历,不知授受。

周抚敬亦不知是看花暄妍还是见人失神,他自那玉人纤手中接过颀长的花枝,温声笑道:“丹青正送往寓处,不知时候,女郎可与在下一同往去。”

于是,彼此买马客栈,时偃师正演悬丝傀儡戏,当中宾客不绝,掌声雷动。见隙门外,怀怜如是耽溺动容,再回头看去,周抚敬已身骑马上,逆着天光云影,也作谪仙人。她牵过周抚敬伸向的手,当听耳畔风起,衣发翻飞声烈,鬓边碧桃簪钗珠玉琳琅,又听身后所言,随后紧抓了缰绳,尽软红十丈在目,试比乱花迷人眼,且教心怦,下一刻奔万千春风,银鞍白马、飒踏流星 7。

演至《群仙会》还是唱至《目连救母》8 ,人语歌阕,九重烟光,皆往后抛去。怀怜快意,仰倒欢笑,不由倾入周抚敬怀中,几度片温,其片片清香,引周抚敬低头看去,一对长睫扑烁,而下秋波流眄,仿佛清光照彻。经过来时的说书肆前,鼎沸中耳旁掠过说书者一句“……南风我知意,吹梦到西洲。” 9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10。他自问天命鬼神,走过阴司泉路,遍寻故人频仍又三春,如今相逢,是否还如梦中,画也难成。直至再见到怀怜,她站在春日下,随火光摇颺风中,身上有不熄的花焰,映照风华,他知她不会再离去,于拨灯也照不尽的冷夜里,留背影无声云散烟消。

怀怜以天上带来的美人茶作换了那一幅焚花图,翌日午时于侍府外秉烛烧去了。昨日傍晚,侍遥闻说,那位周公子不肯千金万金卖画旁人,却愿与一位女子换画花木,他尚不解此意,纵他惊才天纵,帝王家眼中,不过区区水墨,而擅书者天下何其多。他殿下风光,与生俱来的出身与官职,无限荣华富贵,世间双全易如拾芥,竟拿他的画来讨女子欢心,当真孟浪轻浮。不由艴然心气,香中经文不能按,一夜未消。

于是侍遥继闻《悬春焚花图》被焚一事,匆身来到府外,已来不及拦下,所见化一地青灰尘屑散飞空中。观围当中,有人认出此是昨日那一幅所谓和璧隋珠之作,而那名焚画女子正是与周公子换画的人,却不知缘何、又胆敢于画家府上这般决绝。

昨日周抚敬策马回到宅园,侍家小厮还未将丹青送至。而园中只辇夫一人,见公子带马携客,认得新马与旧人。昔庄周梦蝶,实为清醒记,其旧人栩栩然胡蝶也11 ,媲如此故,却公子痴愚,是非到头皆空,常夜半梦回,枕上唤“怀怜”之名,原只是一晌清梦,被世外的雨浇透,点滴连檐,于是醒罢楼阁,惺忪方觉已夜去天晓,窗外正潺潺。辇夫却也未言语其他,不过了然,牵马往去后院,已是第三匹。

怀怜步入园中,当见一片碧池,池中山石绕亭,亭外栖一小舟,绵连水面清圆风荷举,随身前的人来到进门前的连楼山房,此前的月台摆了三张画桌,皆铺了众多画具与画。

“今朝春光明,当赏此天赐。”

周抚敬朝怀怜说道,便推开了山房的门,稍后又走出,往屋门边沿墙而立的游廊去,转折其间的水轩,怀怜继跟在身后受邀入座:“你亦知作画。”

“不过附庸风雅。”周抚敬边挽袖烹茶边笑答。

彼此便静了,怀怜看至水沸,又环顾四周,起身接着走下游廊,一行经过还未舒卷的芭蕉倾盖的池馆、池亭前植满花木的两座楼阁与又一座山石花荫的亭轩,回到来时的连楼山房前赏看画桌上的画。

犹记得下山前,她自云天楼阁独坐了一夜,初夏的第一片月伴她身侧,冷露无声。女夷告诉她,原来尘寰,豆蔻饰仕女,与情王孙,未久女妃觉其所察,应碍名节,贻笑将来,上巳夜阴杀花下,西王母悯之,命女夷名下,值“扫花人”。

她方知如此前尘,却旧忆不复,不识当中人物,故爱憎不生。惟感泣西王母,千恩在记,应天地群花不负。月亮上的修月仙子12见了,慰她所谓何事皆不必泪垂,便摘了一片月光作赠又归去。她亦下山归去,从此身后的山不再是不周山,抬首天高明月远。

怀怜徘徊,观画中所作,皆与这一切相像,欲问其关窍,想来那人恐不是仙神。周抚敬正捧了茶来,天青汝瓷盏中盛了龙园胜雪,一片清香醒心。

“余常不能寐,犯梦良多,起初寻医问药无果,如今以梦入丹青,也算一方。”周抚敬见怀怜有兴,来去思量一一道尽,“春初时,余梦见一女子下界,自万古仙山来,为了未竟的凡心,于是将此画了下来。”从来轻狂,自觉才情下凡,却如今她见了,方生惭愧。

怀怜饮了一口茶,自顾盏中的倒影低语:“凡心可炽,难为仙神。”

周抚敬听清了,看向在旁的人,并未开口,静下的片晌,外头的门声被敲响,道是侍府送画的来人。他步下月台开门,接过包裹回到地方问:“女郎是要换哪一幅?”

“焚花图。”

怀怜抱画离开时,周抚敬又留住她身步问了一句为何要的是这一幅,怀怜莞尔笑答:“花神爱花,她从未焚花。”

同样的话,怀怜又向侍遥回答了一遍,而所问她为何焚画。

同样借光,旁人得见侍遥真容,此前闻说他落发皈依,修行山寺,于今两年有余。确是比丘模样,无一发在首,疏眉淡目,却犹有锋芒,纤长而愈瘦,一抹玉鈫蓝缠莲团纹缺髋衫,似游丝荡、吹病身。

尘屑既去,怀怜吹熄了烛火,欲离身而去。侍遥却赴追其后,扬声问她究竟,卢行之亦看得怔愣,不免分了心未能拦下公子,当听前头声色将他拉回了神,穿过一两重地观围,欲将公子奉劝回府,却侍遥不肯,甩开他袖要问个清楚明白。

“你既识得花神,此话可是花神与你亲口所言?”

“我与我亲口所言。”

怀怜凝看身前的来人,不掩眸光的霜冰,侍遥倒轻笑起来,仰首的天光腻住他视线,不过一介女子,张口却作狂言,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这般不识礼数。

“你又如何知我所画为花神?”

“凭我见过原来手笔,并非你所窃。”

怀怜抛下这一句,随即掠过他身离去,留众人喧阗。是非真假三言两语当中朦胧,也将侍遥屏住了,只觉那一缕魂烟飘去了而不散,趁周遭口舌未动,只身先下一遭,此际生誓天地,其狠戾决绝,换众人惊心。

因宫外的宅园为昭淑皇后所立,却昭淑皇后遭陛下赐死后,宅园荒废数十载,又妄为之人行窃当中而无一追究。直至周抚敬长大后,方将其收回,寻先皇后生前绘就的一幅界画,按其原样治葺。每年上巳,他便命人提早打理好,是日留身小住,虽常居宫中,却也让此处有了些人气,即便不惯枕榻,更长梦短,不至园林如人的凄凉。

这一回何况遇见了怀怜。他当是夜不成眠,秉烛游向西楼栽下了那一株美人茶,又独坐池亭中失神,她殁于花下的惨状历历在目,经见的仕女既疯既病,原来的成贵妃如今的成皇后闻其惶惶,命人放火焚了那一片朱碧,种种不剩下。

后来一道人因山雨冲塌了宫观,无处安身,不得已下山讨食去了。恰逢周抚敬回宫,时伏月风雨相侵,遂于宅园避雨,且遇着这道人,一并留了下来。翌日傍晚方雨过天青,道人临行前,周抚敬问起观落阴之事,那道人听了由来,反过来要酒要钱,连喝好几盅才罢休,却疯不似疯、醉不似醉的,指着身前的门笑说,道不定明年还魂回去了,留周抚敬一人怔看那两扇门。

众目当中,怀怜倒作了身外之人,来去如风。下一程她欲往昨日园中,所不知犯上名讳,于天下昭彰问宫廷,当解一二,原来与他换画之人正是其中殿下,既知死身不解生处,应向宫阙前尘。太子周寿闻耳目飞书,此三日事全然知晓,原是不信世有还魂一说,座上宾亦可如蜉蝣朝生暮死,何况一介籍籍无名的宫人,又身属女子,怎可受天上的感怜,乃不合常理。他年少十思纲常,以此训身立人,从未过犯,而她罔顾主次、上下、尊卑之人伦,理应死有余辜,与他相亲的弟弟抚敬贵为君王,有情仕女,观止疏于礼教自持,应与断绝不以为疚。

如今他且窥那些虚言,并未亲眼目睹,不知来人真假,也许不过相像,却已将抚敬牵绊住心神,一杯酒如何难忘十年灯,终究不醉不灭。不日天子,他不允许再有蒙羞氏族之事造端,若此次见了那仕女怀怜,哪管今夕何年,只教其一死 “物是人非”。而上巳朝中休沐一日,他不曾懈怠,得秦氏守候研墨,数拟公文,至微雨夜来,旁人一番惺忪后,陛下交给他辅佐的朝堂政务一一治办了,方肯休歇,待陛下过目后,无分毫谬误,又方敢动闲心余情。同时,以青鸟衔送了刺杀怀怜的传书。

于是,他择今日出宫,奔市井而去,车前洗马逐目两行黎庶,并较手上的写真,如此纷繁不止,一时看花了眼,男女竟不分了。还是太子声威,隔着青莲宝珠与帷裳的重帘,恰一阵春风遍宇,若为昭临太子,掀扬帷裳与琳琅之间,当见那仕女行过,虽不过人影一瞬,却令人久惊失神不止。此一历,周寿置信了还魂意谓,为堪体面,更有其他朝夕荣惧,他已娶了庶人为结发妻,嗟惊天下,天下所识他,自有失人伦,可众多兄弟之中,唯抚敬稍许出众,其斯文在兹,不乏世人称颂,正为他不涉朝堂,有臣子憾之,太子眼中,分外偏憎。若他相爱仕女,如此青春,作传奇红拂夜奔,何必千秋,风流也留名。

然而马车行至城外山中的衡茅酒肆,周寿本应于此接闻怀怜的死信后回宫。却只待了片刻,他忽然转变了心意,应是太久未离朱墙宫阙,此观万幕青山相吐端绪,身随飞燕倾入这风起松声中,襟怀竟开。从来想风月尔尔,可那仕女已非昨日寻常,若能受命于他,既解了抚敬的相思,如此抚敬也将追随他这一位兄长而去,朝中不会再有诸多异声。周寿便令洗马沽了一瓶酒,付了黄金酒钱于这无人的酒肆之中,随即匆匆启程离开了。

7.李白《侠客行》:“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8.宋傀儡戏、宋杂剧。

9.南北朝《西洲曲》。

10.汤显祖《牡丹亭·第二十出·闹殇》。

11.庄子《庄子·齐物论》。

12.见唐代笔记小说《酉阳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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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周此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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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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