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一种潜移默化的渗透。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颗酸甜的，蜜色的小梅子，是从什么时候，渗透入自己生活中的？
长域垂眸。
他忽然想起一些不相干的往事。
和方停归有关。
第一次见面，是长域看到一个衣着破旧的少年正靠在墙角，半眯着眼，望着天空出神。
他第一反应是：嚯，好有品的少年。
因为他也喜欢湛蓝无垠的天空。
直到少年虚弱地闭上眼睛，长域才反应过来，对方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很自然的，长域上前扶起他，给他输入了一些灵气——就是这时，长域发现他的经脉与常人不同，有一种颓靡的气息。
原来是魔族。
长域忘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也许只是灵光一现。
总之，他开口问：“要不，你跟我修仙去吧？”
少年似乎想拒绝。
长域看出他是一个倔强的人，也许他恨仙门，也许他只崇尚魔族。
没关系的，长域这样想着，却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但不知为什么，少年又改变了主意，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很轻很轻地说：“好。”
长域心中一喜。
当时，长域不知道那种喜悦是因为什么。
但是，当他看到方停归第一次拿起剑，舞出流畅华丽的剑花时，心中再次涌起了相似的喜悦。
那是一种惜才之情。
长域看得出来，自己这几名徒弟各有所长。
张逃燕灵气逼人，适合修炼灵术；凌恨月专注孤僻，对符箓之术很有天赋；而陈墨追却对医道情有独钟——唯有方停归，一心练剑。
长域也是剑修出身，自从踏上仙道那一刻起，没有一日不在练剑。
后来他在漫长的生命中，出于无聊研究过不少领域，灵术、符箓、医道、毒药......后来他都放弃了，唯有剑道，始终没有从他生命中剥离。
不论出于私心还是惜才之心，长域对方停归的修炼，总是上心一些。
当时，为了给徒弟们打好心学基础，长域安排了很多读书写字的课程，让徒弟们日日背诵心法口诀，练功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其它徒弟们虽不偷懒，但是对于练功，尤其是练剑，也并没有太热情。
唯独方停归，日日在演武场加练到深夜。
长域不和弟子们一起练功，他也是偶然路过演武场时，才发现自己这名大徒弟，居然努力到这种地步。
某夜，月光照在沙地上，反照出雪粒似的光芒。
少年挥剑而起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如此清晰、矫健。赫赫夜风中，他的剑风却丝毫不受干扰，划破长夜，劲斩风声。
真不错啊。
长域靠在演武场的柱子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就在这时，方停归一套剑招舞罢，却没有趁热打铁，反而是停下来，比划着其中一道比较难的招式，似乎是有些不解。
长域适时提醒：“左手，左手不要收得太紧，往下一些。”
“师尊？！”
方停归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角落的身影，连忙俯身行礼。
长域摆摆手，示意他继续练剑。
方停归定了定神，根据师尊的指点，调整手上的动作。
终于，一套剑招行云流水，他的神情也更加坚定、自信，望向师尊的眼神更是闪闪发亮。
长域失笑：“可以，可以，你练得很好，可以代替我指点师弟师妹了。”
方停归抿唇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却没有推辞：“我会努力做好，不让师尊失望的。”
长域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发现少年长高了许多：“夜深了，先回去洗漱睡觉吧。”
“你以后带师弟师妹练完功，都在这里多练半个时辰，我有空就来指点指点你。我若没来，你再练半个时辰也就够了，好好休息，好好长身体。”
方停归收剑，和师尊并肩走出演武场。
他还见缝插针地向师尊提问：“师尊，弟子有一事不解，落英十八式中有一招......”
长域静静听完，然后解答徒弟的疑惑。
“是这样，剑修的最高境界，是剑随心动，人剑合一，因此每一个剑客都有自己的偏好，你年纪小，领悟不到也很正常......可以......”
长域的回答非常仔细，师徒俩一直走到路的尽头，也没有说完。
“哎呀，耽误你一些时间，我们师徒俩坐下来讲清楚，对你以后有帮助......”
杨柳扶风的夜晚，千年的仙人轻声漫谈，回忆着自己第一次执剑的感受，和少年分享自己的修炼心得。
他们谈论着剑招，讨论着心法，时不时拔剑比划一番。
说到兴奋处，长域甚至折枝作剑，月下起舞。
直到月亮西沉，两人方才兴尽而归。
熬夜是有后果的。
第二天早课时，长域的上下眼皮不断打架，接连吃了好几颗酸死人的话梅，才勉强压下困意。
借着书卷的遮掩，长域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就在这时，他抬头，却看到方停归顶着两个深深的眼圈，正一本正经地背诵功课，不由得“扑哧”笑了一声。
幸好，他的声音不大，没有被弟子们发现。
可是长域不知道，当他低头掩笑时，少年的耳尖却飞上薄红。
他更不会知道，那一夜的彻夜长谈，对少年方停归来说是如何意义重大。
师尊的关爱，师尊的教导，师尊的严厉，师尊的生动，师尊的笑容，师尊月下舞剑的凌凌风姿......
后来许多相似的夜晚，孤枕难眠，方停归都会回想起那一天。
那天夜风微凉，风里有淡淡的草木味道，有柳枝婆娑的月影，还有月色下，和师尊拔剑出鞘时，清傲从容的目光。
千万次辗转反侧，终成执念。
只是，在长域的视角里，他只知道那夜长谈之后，方停归越发开悟，剑术突飞猛进。
很快，他便分担了教导师弟师妹的重任。
长域乐得清闲，正好省出更多精力，去温习自己学过的灵术、符箓、医术，便于教导其它弟子。
他并非只给方停归开小灶，事实上，他对每一个徒弟都是如此。
只要弟子肯学，有上进心，他就会倾囊相授。
某天，给二弟子张逃燕单独上完课，长域正靠在窗台上闭目养神。
春日暖风里，他忽然感觉身前光线一暗，睁开眼，看到少年略带期待的眼神。
长域掩袖打了个哈欠：“阿停啊，又有什么剑招不懂？你先练一遍给我看看。”
“弟子不是来找师尊答疑解惑的。”
方停归站在窗台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小师弟的生辰将近，我和阿月去镇子里给他买礼物，碰巧看到赵家铺子上新货，就称了一斤，给师尊尝尝。”
长域接过那包零食，不由得感到欣慰：“难得你有心，进来吧，坐着说话。”
方停归却摇头道：“不用了，我待会儿去练功。”
长域自然不会说什么。
他打开那包零食，从种类繁杂的果干、果脯里，拣了枚没见过的新果子，入口是极浓极烈的酸甜：“还挺好吃。”
说着，他抓了一把果干，放在手帕上，递给窗外的少年：“喏，尝尝。”
“掌柜说，那是他家新制的果子，叫做‘九制蜜梅’......”
方停归轻声解答，他把包裹着果干的手帕握在手里，忽然趴在窗台上，把半张脸埋进手臂。
长域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无奈笑道：“有什么话想说，直说呗。”
方停归想了想，蹦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师尊，你说，什么是师尊呢？”
长域听得微微挑眉，片刻后，才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如果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本领传给另一个人，教授他生存的本领，解答他的疑惑，那就可以被称之为老师。
“而师尊和老师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人一生中只能有一个师尊，却可以有无数个老师。师尊要为徒弟的生活负责，要教导他长大，而老师则只需要教授知识。”
“也许，从某个层面来说，师尊就是亲人。”
方停归把脸埋得更深，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只有师尊一个亲人，可是，师尊可以有很多徒弟，我......”
“嗯？”长域笑着问他，“你觉得怎么了呢？”
方停归说不上来，只是摇头。
长域大约懂他的小心思，宽慰道：“阿停，你和师弟师妹们是一样的，你们都只有师门，彼此之间就是家人。我身为你们的师尊，自然要尽心教导，不能偏颇。”
方停归有些急了，“唰”地抬起头来：“师尊，我不是......我没有小心眼，我只是......”
长域笑：“只是什么？”
方停归嗫嚅一阵，偏过头去，不肯说话。
长域看在眼里，只是拍了拍他略显单薄的肩膀。
方停归脸上有些泛红，少年已经懂得许多道理，知道有些小心思并不正确。
他小声解释：“师尊，我只是有点不开心，没有嫉妒师妹的意思。”
长域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认真负责的好师兄。”
方停归低头看着鞋尖：“师尊，他们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
长域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徒弟的下文，便开口道：“话虽如此，但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你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师长，不是让师尊代替你的父母，这是不一样的。”
方停归认真说：“我会尊敬师尊的——师尊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师尊想要什么，我就会帮师尊去拿；师尊——等我长大以后，我要保护师尊！”
说着，少年握紧拳头，眼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长域忍俊不禁:“谢谢你啊，这样就很好了。”
只是片刻，他又轻叹一声，继续道：“我并不指望你们能取得多大成就，也不需要你们能回报我什么，其实......”
说着，长域的目光投向远处，正坐在屋檐下，教陈墨追辨认草药的小菇君身上。
日光如旧，纯白的少年已经陪他走过六百年的岁月了。
长域看着那一幕，喃喃的，说出最后一句话：“其实，能陪我走过一段时光，就很好了。”
那时的长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意识到，方停归听到这句话时，脸上未曾掩饰的复杂情绪。
那年方停归十四岁，正是细腻敏感的年纪。
那一天，少年的心里想了很多，预设了很多，他曾想过捧出整个世界。
只是世事难料，无数美好的愿景都来不及实现，那个说着“能陪伴着走过一段时光就很好”的师尊，却离他而去了。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雪落雪融，月圆月缺。
少年子弟江湖老，凡尘一别小洞天。
从此，枯等两百年。
其实是一个关于时间和羁绊的，和爱有关的故事
不过，师尊文学也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倔强）只是想换一个切入点，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养成……其实当然养成文学也好吃死了……（擦口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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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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