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伊斯送走最后两位学员，站在门前目送太阳落山。
金轮紧贴建筑，好似一颗溏心蛋。
青年挺直腰杆，扬脸享受橘红色暖光，计算时间回去做饭。
临近猎头赛，他和伊莲娜开设了速成班，教新人战斗技巧，再附赠一些生存经验，反响一级棒，参与人数越来越多，收入节节攀升，前景一片大好。
伊斯感叹忙碌过后腰酸腿疼，相比自己，更加担心伊莲娜的状态。
今晚炖鱼，好好给大小姐补一补。
打定主意的小狗摇摇尾巴，刚要转身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长街尽头出现两道身影，发色一金一银，都被夕阳裹上蜜浆，慢慢向他走来。
“唔，”伊斯忽然想到一件说的上重要的事，眼前一亮，把手拢在嘴边高声疾呼。
“切尔！买瓶黄酒，炖鱼去腥！”
“……”
切尔的视线略过伊斯，戳到他身后距离不到十米的杂货店招牌上，嘴唇蠕动着发问。
“你是地缚灵吗？现在转身去买恐怕比我更快。”
“不，耽误时间……我要去做饭啦。”
伊斯吹着口哨消失在门口，像只跳进草丛的兔子，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切尔无奈接下任务，指尖轻轻触碰身边人的手背，柔声发问。
“……艾洛大人，你累了吗？一起去吧，我们买些小点心晚上吃。”
“好。”
……
一只脚迈进杂货铺的瞬间，切尔终于明白伊斯嘴里嘟囔的“耽误时间”是什么意思。
这里很乱，看起来马上就要倒闭了。
货架空空如也，商品早被抢购一空。大部分货品装在木箱里还没来得及上架，杂乱的鞋印叠加在一起，如牛群过境。
听到地板吱嘎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缓缓从后屋走出，体格消瘦，双眼浑浊。
她佝偻着身体，似一只虾米，和这个铺子一样日薄西山。
“想要什么自己找吧，墙上有标价，找不到就算了，全在这了……”
她的声音很轻，嗓音沙哑，像暴雨过后的菜园，满地都是流泪的蔬菜。
“……好。”
切尔凭直觉穿梭在货架中，循着浅淡的气味找到装有黄酒的箱子。
他运气很好，还剩下一瓶。
雪豹拎出酒瓶看向四处观望的艾洛，柔声开口。
“艾洛大人，有感兴趣的东西吗？”
龙抓起一颗八角，隔老远嗅了嗅。
“切尔，这是花吗？”
切尔浅笑着走过去，拿起一颗解释道：“不是花，艾洛大人，它是树的果实，可以做调料，你闻闻，像不像昨天喝的鸡汤？”
“哦……那这些呢？是种子吗？”
“这也是果实，艾洛大人，叫作花椒，也是调味料，还可以入药。”
话音未落，切尔眸光微动，捡起一颗番薯笑着发问。
“艾洛大人，你猜这是什么？”
龙抿唇思考，搜遍真龙传承一无所获。
啧，没用。
真龙虚影豁然一僵，张牙舞爪大吼着教育后辈。
“什么没用！吾辈拼死拼活留下宝贵的战斗和鉴宝经验，你在这闻调料！对着个土豆冥思苦想？不务正业！”
呵，土豆？不好意思，这是番薯。
“……咳，吾辈是高贵的龙，自然没见过这等丑陋的东西。”
老祖宗们在暗处奋笔疾书，悄悄记下这两种食物。
天龙交战间，切尔再次发问。
“艾洛大人，想好了吗？”
雪豹眉目弯弯，眸底流露出隐忍的期待。
艾洛与他对视，隐隐察觉到陷阱就在眼前，他接过番薯擦掉一层土屑，脑中灵光乍现。
“这是——根，长在土里的，对不对？”
“答对了，真聪明，很多人都答不对呢，这样，我买些番薯和白糖，晚上做一道小甜品，奖励艾洛大人，你一定会喜欢……”
“好，多放糖。”
老妇人蜷缩在发霉的墙角，深深注视着两位青年，仿佛看到了不久前长眠于地下的儿女。
时间过得真快呀。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问她的。
“妈妈，这是花吗？闻起来好怪呀。”
“妈妈，这是种子吗？”
“妈妈，番薯长在树上吗？”
明明还是孩子……
“妈妈，我们要加入志愿军，讨伐恶龙，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等我们回来吧。”
她站在城门口等到深夜，等到骑士们的脚印被风吹散，等到烛火亮起又熄灭……她一个人返回冰冷的杂货铺，全身卸力，瘫倒在货架下。
在她还怀抱几分希望的时候，骑士长送来令人绝望的讯息——她的孩子们成为了少数遇难者，步入英灵殿。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呢？该死的龙，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
妇人泪眼婆娑，捂着脸挤出身体里最后几滴水分。
两位青年转向呜咽声响起的角落，眼中掠过茫然。
“切尔，她哭了，需要我打晕她吗？”
龙很少哭泣，因为世界很危险，没时间暗自神伤，其他魔族也一样。但幼崽们的行为是不可控的，当意外发生时，成兽往往有自己的解决方法。
“……不，艾洛大人，她需要的是安慰。”
切尔从妇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她悲伤的缘由，银白睫毛颤栗着掩下纷乱的思绪。
“艾洛大人，你先回去吧，伊斯还等着呢，我来处理。”
“嗯。”
艾洛提着黄酒走出店门，稍稍欠身看向屋内。
切尔正半跪在地上为妇人递方巾，轻拍她的脊背顺气，噙一抹苦笑说着什么。
门外纳凉的邻里们议论纷纷，向妇人投去怜悯和遗憾。
“该死的龙。”
他听到了原因。
……
伊斯在灶台前颠勺，旁边摆着一条收拾好的鲜鱼。
他听到门扉合闭的轻响，不满地大声嚷嚷。
“好慢啊，切尔！”
无人应答。
“喲？今天是礼貌小猫呢。”
“嗒”，酒瓶被撂到他手边，伊斯动作一顿，偏头看过去。
“有个人类哭了，切尔留下殿后。”
艾洛冷着脸离开，语气平淡，没有情绪起伏，像在报告战况。
“……啊，是玛丽阿姨吧。”
伊斯眼神一暗，在艾洛即将消失在厨房门口时随口一问。
“艾洛，你是不是觉得她的哭声很吵啊？”
“是，很吵，很讨厌，”龙停住脚步，唇线放平，碧绿瞳仁掩藏在烛火投影下，辨不出喜怒。
“但我理解……因为人类很弱小，无论□□还是心灵都很脆弱，还把大部分能量分给大脑，用语言构筑虚幻的未来笼络人心，用泪水获得怜悯以祈求帮助。”
他与龙族虚影站在金字塔顶端藐视忙碌的人群，重复千百年来的冰冷成见。
“……你们是多愁善感又自以为是的渺小生物。”
“哈，你说得对。”
伊斯把炒菜扒进盘子，弹开酒盖开始炖鱼。
趁切尔还没到家，他吐露心里的想法。
“艾洛，借这次狩猎赛，我们比试一下吧。”
看看人类是不是真那么不堪。
“乐意奉陪。”
……
清晨，猎头赛正式开始，黄昏时结束。
红狼伯爵向众人施以问候，宣读规则和评分标准。
他站在高台中央，沉稳的视线扫过上百人头，宣布比赛开始。
“祝愿诸位平安归来——”
猎人们高声喝彩，随即散开，分流涌向四面八方。
艾洛站在人群末尾，垂着头用匕首摩擦指甲，专心致志，直到广场上空无一人。
他早早遣退切尔，把他分给了伊斯。
当时他的脸色很难看，像只炸毛猫，甚至拎起凳子砸向伊斯，大喊着“你和他说了什么鬼话！”
后来他们提到输赢，伊斯一边躲避袭击一边叫嚷。
“艾洛！如果我猎到的魔物比你多，你要去玛丽阿姨那工作一天——”
“铮——”
切尔拔刀了。
伊斯话锋一转，几近破音。
“半天！不，四个小时！你陪陪她，不用听她说话，就——整理整理杂货。”
看着上蹿下跳的两人，龙感到身心愉悦，如果尾巴在外面，一定能摇到外婆桥。
“那如果你输了呢？”
“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怎么样，合算吧？”
“合算。”
大概吧。
“我们击掌为誓，赌约生效！”
伊斯跳到他面前，飞速击掌，旋即躲到伊莲娜背后傻笑。
合算吗？
当然啦。
从事实出发，艾洛纳伊斯一辈子都用不到人类牛马，反而很护短，会给予“自己的东西”更多宽容。
……
艾洛独自走进森林，沿着早已规划好的路线前进。
这条路途径深渊，他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深渊魔物也是魔物，质量上乘。
可是切尔说……
进去就出不来……怎么可能呢。
真龙想去哪就去哪。
艾洛脚步一顿，望向幽深的小径，蠢蠢欲动。
哒哒马蹄声自背后响起，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伯爵勒动缰绳挡住艾洛的视线，似有深意地提醒道：“前面是禁地，靠近犯规，取消参赛资格。”
“……知道了。”
艾洛垂下眼帘，打消这个念头，冷着脸调转方向。
他记得前几天发现一窝独角兔，数量不少，单只积分也高，刚刚有一大群人向那边涌去，大概以此为目标。
但它们从来不是艾洛的备选项。
兔子处于食物链底层，这个季节水草丰美，野兔数量直线攀升，抵达峰值。猎物的数量一旦过多，捕食者的数量也会增长，这是伯爵选择在这个时节展开狩猎比赛的原因之一。
密林深处，人类正与兔子难解难分。龙走向外围，目光落到兔子窝周围的猎食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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