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铜树的底部,有小的阶梯踏板顺着树干螺旋而上。颜色与树干同样是混着锈迹的金,流光溢彩地扎眼睛,也难怪之前没看见。
上方……
对了。意识模糊的那段时间,诺亚的确有种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他是从上方落下来的。既然如此,在这青铜树的顶端,巨大空间的顶部,理应有通往外界的出口。
诺亚再次仰头,直视顶部无尽的光亮,想分辨出其高度,在那光亮的周围,是否存在实际的天花板——
那光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金色的尘埃么。时而聚集时而分散,形成仿佛太阳表面等离子体般的光焰。然而一旦诺亚试图看清,强烈的晕眩便伴随头痛袭来,仿佛额头遭受重锤的一击敲打,几乎令他跪倒在地。诺亚手扶着额头,连忙稳住身体。视线一旦移开,上述种种不适便会消失。这种感觉……
很熟悉。他直觉性地想到,自己曾有过多次类似的体验。
——这种感觉,与过去直视乾坤的时候所体会到的不适感,非常相似。
他从口袋里掏出有裂痕的眼镜,戴上。再望向树的顶部,于是那些金色尘埃被尽数滤去,晕眩与疼痛通通不再。
果然。
这也算是解答了他的疑惑。当即墨衍介绍浮在高空的那精细结构名为“乾坤”时诺亚就觉得奇怪:所谓乾坤,乾为天,那么……“坤”在哪里?
与人类难以触碰的高空相对的,就理所应当是常人难以涉足的地下。
诺亚稍作思考:无论如何,先上去看看。与其什么都不做,一味等待救援,不如先尽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他走近房间中央,往最下一级阶梯踏出第一步。这些阶梯是自树干中伸出的,形状呈长方形,每块约一米长,二十厘米左右的宽度,很结实。不过因为外侧没有护栏,人走在上面还是有些怵。诺亚尽力将身体贴近树干,一路用手撑着树干向上攀登,拾级而上。青铜质地的树干摸着冰凉。
绕过将近一圈时,指尖忽然碰到什么动着的东西。诺亚只顾着上方,被这手感吓得一激灵。定睛一看,原来是树干上一道深深的沟壑,有清水顺着那沟壑流下,汇入地面根系缠绕间的一个小小的水洼当中。诺亚将沾湿的手指移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没有气味。多半只是普通的水。
诺亚继续往上,走走停停。相比于身处地面的时候,在这里活动似乎更容易疲倦。期间没有看见任何活物,无限的灿烂的金色向上延伸,不见尽头。
期间他只顾前进,从未向下看过一眼。仍不见尽头,他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居然已经走了四十分钟。这时再向下一望,腿就开始发软——距离空穴底面已有数十层楼那么高,一旦摔落九死一生……不,下方没有任何缓冲的东西,所以是必死无疑。
诺亚丝毫没有产生退缩的念头。
在上方——得益于高度的提升,他开始看清更多东西:从青铜树的躯干向周围伸出数根细枝,树枝末端各停着一只鸟的雕塑。鸟的材质同样为青铜,却各自发出耀眼的白热的光芒。
“……好热。”
不仅仅是走了这么久的缘故,周围的环境的确也在变热。下层时明明还是类似春秋季的爽朗温度,走到这里皮肤已经有泡进热水的感觉了。无论是那些发光的青铜鸟,还是顶上的光亮,似乎都是热源。向四面八方辐射温度。
拾级而上。愈加炎热,愈加清楚。
到生长着树枝的位置,他试着离开树的主干,往枝头青铜鸟的方向走。那些树枝相对树干虽细,踩在上面却结实可靠。最终之所以没能到达枝端,是因为温度——太烫了,末端那只青铜鸟散发着高温,难以接近。诺亚只得回撤,心无旁骛地继续往上攀登。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看清了发着亮光的空穴顶部。——不,那并非顶部,而是一层膜,远看散发白光,近一些了,才发觉那是多种颜色的光混合而成,如肥皂泡表面的彩色条纹一般无时无刻地流转、变换。
膜的后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可它透光率低,遮蔽了人的视线。诺亚便又往上进了几步,为了看清那层膜后面的东西,他使劲眯起眼睛——
突然,整个青铜树震动了一下。
也包括他脚下踩着的阶梯。一个踉跄,诺亚差点就跌下去。好在反应及时,身体扑向前方如野兽抓住猎物一般紧抱住前面的踩板。
震动似乎是从上层传来的,在那层发光的白膜的后面。于是等稳定身体后,他又一次仰头看向上空。
白膜表面,此刻犹如风吹过的水面一般泛着涟漪,涟漪中心部明显较之周围更亮。从中缓缓吐出一个巨大的银白的东西。先是几枚尖锐的末端带钩的锐利物体,另一头连接着膨大的球状。那是——虎爪,它穿过那层膜,仿佛水下的人将手穿过水面送入空气。它……
恐怕是冲着自己来的。
几乎没有花时间反应,身体远比脑子运作得更快。回过神时,诺亚就已经在楼梯上奔跑了。身后不断有碎裂的声音传来,是那虎爪陆续撞碎了树根青铜枝,断裂的金属,连带着那些停在树枝末端发光的青铜鸟——雨打一般纷纷往下落。
脚踩空也是死,被那一巴掌击碎也是死!但在危急关头,人往往能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平时爬个山都可能脚滑的诺亚,这时却一口气往下跑了上百级台阶,越来越轻巧,仿佛化身为动物:林中的猴子,水里的游鱼,山间的岩羊——跑酷!(尽管此前他从未尝试过)这濒死的兴奋感。
身后,金属崩裂之声愈加接近。一截碎青铜枝(即便只是碎枝,较之常人的大小也极为惊人)险些砸中诺亚,他大幅侧身,从旁边闪过去。尽可能将全部的体力挤出来,拼命跑。
头顶刮过一阵风。这风从何而来——虎爪击向青铜树干,以极迅速而猛烈的一击搅动了周边的空气。
诺亚的疾驰步伐是没有出错的。然而,这猛烈的一下让整棵青铜树发生了晃动。滞空的一瞬间,脚下原本是踏板的地方发生了偏移。于是,脚,身体——全部陷进了无形的空气之中。
正下方不存在任何能用于缓冲的东西。
换言之,这巨大空穴的底部,便是死亡。而诺亚正以十米每秒的平方的加速度向那里靠近。
失重抑或恐惧带来的恍惚,诱发了梦或走马灯的体验:大脑将他自出生以来的记忆全部倒出来重播,他像附身于过去自己身上的一个幽灵,在短时间内将出生后二十余年的时间又经历了一回。
梦。徜徉于濒死的梦里,诺亚恍惚中好像听见一个声音。
“……名……”
听不清,混在风声里。
梦在持续着。起初诺亚是个小不点,视线尚不及大人膝盖高度,后来慢慢长高。高二后的暑假是他长得最快的时期,暑假一过完,以前的许多衣服就都穿不上了。
他还看到一些曾是他朋友的人,其中一部分自然失去了联系,一部分以闹得很僵收场,基本等同于绝交。
诺亚这个人朋友不多,倘若不熟悉他,会觉得这是个老好人;然而相处久了,才会发现这个人性格里极端的地方:他本能性地要将遇到的任何问题弄明白,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狂热。一个试图理解一切、并往往确实能理解一切的怪胎——老好人诺亚的这一面不像人。
他是抱着疑问回到C市的。想要获得解答,却有更多的疑问冒出来,令他焦躁不堪……兴奋不已。
眼前一闪而过现实的光景:他正飞速坠落,如穿过一条宽广的金色通道。耳畔持续回响着那个声音,好像清晰一些了,但仍旧听不清内容,含含糊糊的。
一眨眼又是梦。终于播到诺亚返回C市后的这几天。
终于播到,他从网上下载问卷,回答后寄出去。
终于播到,他前往短信中所写的事务所的地址。
事务所的沙发上,诺亚与名为即墨衍的人面对面坐着。现在的自己就像附身于数小时前自己身上的一个幽灵。
与此同时,耳畔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一些了:“……我的……字”,反反复复,与猎猎风声混合在一起不停循环。
面前涂漆的托盘里放着两杯水。诺亚将靠近自己的那一杯移过来,低头看见水面上自己的脸的倒影。
再抬头,只见端正坐在对面的衍就要说些什么。他会说些什么呢?诺亚当然记得——“我就是Objective Human。”——那之后,自己就会因一时错愕将刚喝进嘴里的水喷出来。
风声变得更响了。眼前的场景时不时化了一下,下一刻又结实一些。这与死亡近在咫尺的岌岌可危的梦。
虚幻梦中坐在对面的衍。他开口说话了,两片薄叶子似的嘴唇中间吐出了声音。但,并非诺亚记忆中的台词。而是混在风声之中,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这是诺亚听得最清晰的一次。
“——请叫我的名字吧。”
梦或走马灯——就像投掷了一颗石头后的井里的明月,一瞬间破成了碎片,坠落的现实裸露出来。风灌进嘴里,顶着失重的不适感——诺亚喊道:“即墨衍!”
而后,似乎有什么托住了自己的背部。
随之而来的一个声音。自从落入地下空穴后,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的说话声:
“——我在这里。你做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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