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叶。”宋辰曜将双脚已经踏出门的女佣领班叫住，情绪翻涌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沈盈之那里。
朱丽叶连转个身都不愿意，扭过脸问：“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沈盈之瞟见朱丽叶将不满和失望全写在了棕褐色的胖脸上，不由得羡慕。果然是伺候宋辰曜多年的人，一点也不怕他生气，不像她此刻噤若寒蝉，心头还缠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宋辰曜稍稍侧头，语气生硬地对身后说：“告诉米丽娅姆，下不为例。”
“我就知道少爷心肠好。”朱丽叶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米丽娅姆被赦免了？吃惊的沈盈之刚将耷拉的脑袋抬起来一点，又在宋辰曜的凝视下重新垂下。
他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俊美的五官冷冰冰的，又很像一座大理石雕像了。
她后退两步，双手局促地握在身前。这是为他留出查看那些宝贵石头的空间，不是胆怯，她跟自己狡辩。
隔着山茶树，他走到她对面站定，双臂环抱在胸前。繁茂的绿叶将他的上身遮去大半，只露出左边曲线流畅的颌骨和绀青色西服的左边肩头。
她忽然想到他后背被洛思思粉丝用砖头砸中的伤，也不知道好彻底了没？在马尔代夫他们有不少机会单独相处，然而她没有对他后背的伤情慰问半句。他的举止时时刻刻都是那么完美，从未显露出任何疼痛的表情，因此她总是想不起他有伤在身——肩膀，膝盖，全是为她受的伤。
沈盈之，瞧瞧你，他对你的好让你被骄纵得忘乎所以了！包括你刚才急于帮米丽娅姆遮掩过错，完全没有考虑他希望怎样来处理。你以为自己在帮助别人的同时，有没有伤害他的感情呢？
越是反省她越是觉得无地自容。她本就不配答应宋辰曜做他妹妹。
透窗而入的清晖将她朦胧的影子嵌入石块间的缝隙。她非常想现在就钻进去。
时间在悄悄流逝。宋辰曜的沉默拖着她的呼吸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下沉。她猜想那两条漂亮的眉毛中间打了结，变成了一道直线。
眼眶被从心底涌上来的悲伤打湿了，因为她失去了去解开那个结的资格。
凝重的空气许久之后才因为对面的宽肩晃动而迟滞地流淌起来。
山茶树在轻轻颤抖。她隐约看见宋辰曜抬起左手在抚弄它的枝桠，修长的手指极尽温柔，像在触摸挚爱的人。
她忽然明白了他每次从远方带回石头摆在树下的心情。那不止是纪念，更是缅怀。她的心脏抽痛了一下。他用山茶树和石头缅怀着谁？
“你怎么做到的？”宋辰曜终于开口。
没有感情的声音穿过重重叠叠的青翠叶片，凉飕飕的钻进她的耳朵。她打了个哆嗦。
他算是间接承认了那些石头——铭记他七岁之后每次旅行的纪念品已经被正确地放归原位，但是她并不自豪，反而眼皮突突直跳。按照方位摆放的石块围绕着他无比珍惜的山茶树，两者使她想到了一个词——祭坛。
“之前看过两眼，对其中几块石头的位置有印象。今天花了些时间研究了刻在它们上面的日期和地点，发现了你……”对面的人影突然静止，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妄图把最后半句给囫囵掉，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措辞，“猜测你是那样放的。”
说完了，她忐忑地盯住树对面，期待宋辰曜有所反应。哪怕是劈头盖脸地给她一通责骂也好。然而他完全像一座石雕，动也不动。
就在此时她顿悟了另一件事。知悉纪念石的摆放规律就意味着了解山茶树与石块作为祭坛的意义。这无异于擅闯宋辰曜的内心世界，并且偷溜进他锁上门的秘室里窥探。是可忍孰不可忍？她用粗鲁和愚昧，亲手毁掉了他对她刚刚建立的亲近和信任。
自责，悔恨。眼泪滑过脸颊，欲落未落地挂在腮边。他再也不会替她擦拭了。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行动。你可不可以，原谅我？”她声音颤抖，带着一丝绝望。泪水滴落在衬衫胸襟，透心的凉。
她不是不懂对着一棵树道歉相当无礼，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可是她不敢走到树的另一边，因为太害怕那种被宋辰曜冰冷的眼神将灵魂冻僵的感觉。
听到她乞求原谅，宋辰曜似乎觉得很滑稽，哂笑了一声。
在山茶树影影绰绰的叶片间，她依稀看见他举起一只手扶住了额头，接下来说话的嗓音有些喑哑，并且起伏不平。
“原谅？你根本不懂。”顿了片刻，他换了疏离的口吻宣布，“你可以走了。”声音比山茶树下泛着惨白光泽的瓷花盆还要冷硬。
他自己先转过身走向窗边，高大沉寂的背影逆着光，像一朵乌云。
“你可以走了”，他的话在她脑海中不住地回响，寥寥几个字透出浓烈而复杂的情绪，厌恶、伤心、愤怒、压抑，或许还有其他。她分辨不清，只知道自己的心脏仿佛崩塌了一个小角，隐隐刺痛。
他在等她自行离开。此后呢，最糟糕的情况是发生什么？解雇她，还是从此对她冷若冰霜？她觉得呼吸变得困难。
必须再做点什么，赶快再做点什么！大脑里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叫她，但是她的双脚迈不动，嘴巴也张不开。
她呆呆地望着落地窗前的身影。
宋辰曜看向海天交汇处，曾经给她依靠的宽肩像是结满了冰霜，曾经温柔搀扶她的大手如今垂在身侧，捏成了两只青筋毕露的拳头。
“还不走？”他厉声催促，甚至不屑于回头瞧她一眼。
她感到心底一片冰凉，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又一下。
突然，她受到一股莽撞的勇气驱使，不顾一切地迈步上前。她并没有想好要做什么，也许是想伸手拂去宋辰曜肩上的寒霜，也许只是单纯地想离他近一点。
“出去！”宋辰曜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冷酷地阻止了她继续靠近。他抬起一只拳头拍在了弧形窗玻璃上，沉声重复：“出去。”
她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接着又缓缓闭上。还能说什么呢？她不仅令他失望透顶，也令自己失望透顶。
两边膝盖全在发颤，她努力维持住平衡，转身慢慢向外走，边走边抹眼泪。
客厅比卧室光亮许多。朱丽叶她们留下客厅全部的灯开着。那些璀璨的光线是对她的昏聩最好的嘲笑。
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终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宋辰曜仍然像雕塑那样默立着。他身后的山茶树和石头，以及沙发上的吉他，是他不可触碰的三片逆鳞。他爱惜它们，就像B612星的小王子热爱星球上唯一的那株玫瑰。而她呢，就是那只活该被关进盒子里的山羊。
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践踏在自己的心上，快要把它压碎了。
它在呐喊，但是她沉浸在无法思考的迷乱中，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脚下黑底金纹的大理石地砖一格一格地通向套房的大门。出门之后会怎样，她不知道。今天之后会怎样，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机械地挪动沉重的双腿。
她的心依然在叫喊，声嘶力竭。
手伸向门把的瞬间，她模糊地听到了一声尖叫。格子！
她脚下一顿，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
九宫格！她的心趁机高喊。
这回她听清了。
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正使出全身的力气在奔跑。穿过宽阔的大厅，穿过卧室的房门，穿过漫长的十四年光阴，她奔向宋辰曜，奔向那个让她揪心的孩子。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在卧室里见到那个高高的身影，直至找到了山茶树后面。
宋辰曜以痛苦的蜷曲姿势侧坐在沙发边，一只胳膊肘撑在沙发上，双手紧抱着头。他全身紧绷得可怕，仿佛内部有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要将他撕裂似的。情形比万圣节那次可怕十倍。
没做丝毫考虑，她在他面前跪下，伸出双臂将他温柔地拥入怀中。痛惜和懊悔令她泪流满面。
她怎能愚钝至此呢？山茶树、吉他和辰这个名字全都一清二楚地写在父亲的秘密笔记上，而且YWY女士的那幅九宫格画的就是当年母子俩种下山茶树的场景，她却由于内心深处的抗拒，始终不去正视它们的联系。
宋辰曜依旧死死地闭着双眼，身体在发抖。她将他更紧地抱在胸前。
他一定是在赶她走的时候就已经在强忍头痛了。她将一只手插入他的发间，试图用掌心的热度帮他缓解，另一只则轻轻地揉着他的后背。
“走开！”他沙哑地低吼，还摇摇晃晃地想要推开她，“走开。”
然而他就像伤重不支的狮子，力量极其有限。
她顽固地不肯放手，抚摸着他的黑发轻声安慰：“我不会走的。别再赶我走了。”她要留在他身边弥补，弥补因为父亲的善良而给他造成的伤害。
僵硬的手臂松垂了下去。他本能地贴近了她，仿佛仍是十四年前那个心灵遭受重创却只能自己舔舐伤口的男孩。
他还在因为剧烈的头痛而颤抖。
她想起了万圣节早晨他离开房间之前曾经打开过床头柜的抽屉。那里面肯定有药。
“我去拿药过来。”她柔声说道，同时轻轻地松开他，准备站起身。
“别走！”他睁开眼睛一下子搂住了她，搂得那么紧，似乎她是自己缺失了很久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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