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绚烂的元旦在她的盼望与失望中过去了，之后又过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醒狮鞭炮欢腾喧天的春节。后来连满街满巷花枝招展、芬芳扑鼻的元宵花市也过了，幼稚园进入新学期。
她每天都问外公，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外公总是要她再等等，然后花样百出地做好吃的哄她开心。
放学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跑去幼稚园大门后面等。围栏下的迎春花从一两个小花苞开成了一堵明黄的花墙，来接她的人永远都是外公。
春雨绵绵，从早落到晚。
“露茜老师，云的上面是不是藏着大海呀？”她指着窗外的雨丝问新来的助教。
露茜老师笑了，蹲下来摸摸她的小脸，柔声回答：“天上没有海。不过，大海里的水，江河里的水，还有这些雨全部会悄悄地飞上天变成云，又从云变成我们面前的雨，或者北方冬天的雪。”
父亲和外公都说，她去世的母亲变作了星星，经常乘着白云来看她。云上不但住着母亲，竟然还藏着偷偷跑去那儿的大海和江河！她小小的胸膛里发出了大声的惊叹。
露茜老师笑得更灿烂了，伸手拉着她的辫子轻晃两下，说道：“真可爱！”随后领她去和同学们一起玩积木。
周一，当莉莉安老师宣布说周五如果天晴就举办春游——去赛马会观看骑术训练和马儿游泳时，所有的同学都鼓掌欢呼，好几个甚至蹦了起来。
她愈发祈盼雨天快快过去。
父亲‘出差’后，外公时不时地请隔壁一个读五年级的姐姐帮忙照看她。
她超级喜欢那个圆脸蛋、圆眼睛、爱扎双马尾的慧昕，喜欢慧昕陪自己用黏土做小动物，用糯糯的声音唱《虫儿飞》，用肉肉的手掌抚摸自己的脸蛋。可惜慧昕在她升小学那年全家移民去了加拿大。
那晚慧昕听说了她的小烦恼，便当着她的面用七彩丝线编了一条手绳，松紧扣的绳子末端缀着透明玻璃珠。
“看见彩虹就有好运。你戴着它一定心想事成！”慧昕帮她戴上手绳，眼睛笑得像两道月牙。
她对手绳许愿要父亲快回来，还要雨快些停。结果接下来的几天完全放晴，天空蓝得就像清洗过了似的。
手绳真是神奇的幸运宝贝！此后她就算洗澡也不肯把它摘下来。她坚信有了它，不用多久父亲就会满面笑容地回家，衣兜里装满自己最爱吃的巧克力。
她最喜欢迎着阳光举起左手晃动。四颗玻璃珠折射出缤纷的光华，在彩虹般的绳子底下好像闪耀的星辰。
周五早上阳光异常明媚。
她在昨晚已经和外公一道准备好了春游的书包，起床后又仔细检查，确保老师要求带的东西一样也不差。
外公原想照平常那样给她编两条麻花辫，她却要求扎慧昕姐姐那样的双马尾。
舅舅刚结束了一部香港警匪剧的拍摄，下周又要赶去青海拍武侠片。他想开着新买的红色法拉利送她去幼稚园，结果被外公嗤之以鼻。
“臭显摆！你没腿吗？几步路都走不了？”
临出门时外公担心变天，又往她书包里塞进一件淡粉色的兔毛开衫。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花是香的。去幼稚园的路上她觉得除了父亲还没回来一切都很完美。
舅舅和外公一左一右牵着她的小手，时不时地把她提起来荡秋千。
她像树梢上的小鸟，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在絮叨了半天新来的露茜老师有多可爱之后，她照搬老师的话，不无炫耀地对两个大人说，马儿忠诚、聪明又优雅，是人类最棒的动物伙伴之一。
舅舅笑话她还没见过真马就吹牛。
她伶牙俐齿地争辩，说陪他看赛马直播时见过电视里的马，而外公说直播的意思就是真的。结论是，她见过真马！
外公和舅舅听了哈哈笑。
舅舅指着她身后的书包——可可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睁着黑纽扣做的眼睛在瞧街景——问她：“那你是更喜欢马儿呢？还是小熊？”
她扭头朝后面看了看，再转着眼珠想了想，笑着回答：“可可排第一，马排第二。它们都很可爱，但可可更乖。”
舅舅拨弄一下她的马尾辫，又问：“你干吗背着可可去春游？”
她眨巴眨巴眼睛，“爸爸说百闻不如一见。可可也没见过赛马会，我得带它去见世面。”
舅舅：“呵，哈哈……”
外公：“哈哈哈……”
她不明白自己的话哪里好笑，惹得外公和舅舅同时笑弯了腰，正想撅起小嘴表示生气，冷不丁被舅舅一把抱起来举到空中。
“还是我们家盈之最可爱，最乖！”
这下她不好意思生气了。
说话间一家三代来到了幼稚园。
两辆车身贴着彩色卡通动物的巴士已经停在了园门口。和暖的春风里飘荡着迎春的花枝和孩童的雀跃。
莉莉安老师先在教室里对全班做了安全教育，接着便与露茜老师一前一后，照看着大家排队上车。
巴士穿过朴素的巷弄，经过热闹的大街，跨过宏伟的大桥，来到了赛马会。
记忆很奇怪，多年前的事有些模糊得像隔着雕花玻璃看见的影子，而另一些则鲜明得宛如眼前的彩色照片。
如果不是外公存着老师拍摄的视频和照片的拷贝，她都不记得全班在巴士上唱过园歌，也不记得那位揽着她合影的冠军驯马师长什么模样。对于自己在赛马场的会所餐厅吃柠檬芝士蛋糕，她倒是有印象，因为身边的同学加辉是用舌头把鼻尖上的奶油给舔下来的。
外公和她重温那些影像时提起过，那个学期末的家长会上她得到了表扬。莉莉安老师说她在同学身体不妥的时候热心地给予了帮助。那桩事情她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正是加辉突然呕吐才导致了她与宋辰曜的初见。
当时全班吃完点心刚从会所出来，在门前两个两个地手拉手排队，准备去看最后一个节目——马驹游泳训练。
露茜老师清点完人数，刚走到队伍前面喊了一声“出发”，和她牵手的加辉突然甩开她的手，猫下腰狂吐。
秽物四溅，她本能地跳开。除了加辉吐自己一身，站在他们前面的倩倩也遭了殃，粉色的新球鞋被秽物溅满后跟。倩倩率先扁嘴，嘤嘤地哭了起来。
吐得打蔫的加辉也跟着号啕大哭。
队形乱了。有的同学掩着鼻子跑去找老师，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惊慌之下也不知所措地开始哭。
她定了定神，马上把倩倩和加辉从那滩呕吐物旁边拉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几张分别递到他俩手上，叫他俩别哭了，先擦擦。她自己也拿了纸巾帮加辉拂拭衣襟上一坨坨的脏东西。
露茜老师走过来，安抚了倩倩和加辉。
倩倩听话地去台阶上坐下，用纸巾自己擦鞋子。
露茜老师又蹲着拿纸巾帮加辉擦眼泪，问他哪里不舒服。
加辉哼哼唧唧地指着肚子喊痛。
“露茜老师，他刚才吃了不止两块蛋糕，可能撑着了。”她在旁边插嘴。
服务生姐姐上蛋糕时无意中给他们那桌多上了一份。她想告诉那个姐姐，但是加辉竖起手指不让她讲，然后抓起蛋糕三口两口吞下了肚。至于每人都有的那份，他当然没浪费，还把同桌另一个女同学吃不完的小半块也吃掉了。
“是这样啊？”露茜老师摸了摸加辉的头，“吃太多的话肚子会不舒服哦。我们去让医生检查一下，好不好？”
加辉害臊地点头。
露茜老师利索地把加辉衣服上的秽物抹干净，发现又湿又臭不能穿了，就问他有没有带备用的衣服。
“没带。”加辉更害臊了，满面通红地低下头。
她自告奋勇地拿出自己书包里的外套。
加辉瞥一眼那件淡粉色的兔毛开衫，立刻嚷：“我才不穿女孩子衣服！”
露茜老师笑了笑，和他们两个商量：“盈之，你穿毛衣，把园服借给加辉行吗？加辉，这样总行了吧？”
加辉这才点头。
等两人换好衣服，露茜老师就在赛马会职员的陪同下抱着加辉去了保健室。
莉莉安老师则安排同学们在旁边的草坪围坐成一圈，玩着以马为话题的发言游戏等待露茜老师他们回来。
游戏刚玩了四个人，小朋友中间传出了哭声，是倩倩。
莉莉安老师只好暂停了游戏走到倩倩身边查看。
她和倩倩隔了两个同学，看见倩倩一边对老师哭诉鞋子好臭，一边指着自己伸得远远的双脚。
这时清洁人员开着洗地车前来打扫弄脏的花岗岩地面，吸引了同学们的注意。他们纷纷起身围着观看，七嘴八舌地议论。
她也站了起来，而且使劲蹦了两蹦，却不是在瞧洗地车，而是观察四周的道路。
从草地跑道坐游览车来这儿的路上，她看见一栋楼的墙边盛开着大丛大丛粉红的月季，芬芳扑鼻。如果摘一朵来给倩倩别在衣服扣眼里，花香肯定能盖住鞋子的臭味，倩倩就不会再哭了。
虽然她知道公共场所的花不可以随意攀折，但是帮助同学似乎不算‘随意’。听到倩倩在莉莉安老师怀里越哭越大声，她下定决心要去把月季花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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