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之被他眼眸中的认真吓着了，心跳顿时乱了好几拍。“好，我会考虑的。你先把手放开，回廊里这么多人在看着呢。”她低声央求。
已经有不少游客在对他们两个行注目礼，金厅门口的两名安保也对他们侧目而视。她脸颊滚烫，后背冒汗。
“你别说什么‘会考虑’，我要你现在就答应！”
欧俊文俊秀的脸沉着地向她逼近。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眸的颜色变得很深。
虽然他以前也闹过别扭，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势。她能够理解这位好朋友的焦虑，知道那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
“俊文，我是认真的。”她坦然地看着他的双眼，“我根本不喜欢这里，但是我不能说走就走。你也知道，我除了住在康复中心的外公，可以说一无所有。无论去哪里我都必须先考虑他。”
“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欧俊文的语速极快，说到这里却陡然停顿，避开她的注视之后艰难地吐出四个字：“这个朋友。”
她看不懂他的情绪变化，正在迟疑，他扭身就走。
“到钟了，还不快点？”
这声催促让原地发愣的她如梦初醒，急忙迈步跟上，与此同时，心里泛起了一种难言难明的滋味。
奇怪的男客人今晚又来了，并且心事重重的，下注比先前更加没有章法，忧郁的目光也时常逗留在她脸上。今天他破例带了50万筹码，却在一小时以内输得只剩两万多。他把它们全部推给她做小费，潇洒地起身离开，引得旁观的女士们发出一声声艳羡的叹息。
她平淡地微笑致谢，然后立刻开始新的一局。
下班的时候章曼玉在更衣室里神神秘秘地对她说，见到那个客人在走出金厅的时候还不停回头留恋地向她张望，神情颇为惆怅。
“哦，是吗？大概是因为他今天输掉了50万。”她随口说。
章曼玉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好一会儿才说道：“天哪！你不替他觉得心疼？我觉得这个帅哥有点蠢萌哦，大概他只是想通过在你面前摆阔来追求你吧。前几天他故意没来估计是为了吊你胃口。”
“蠢萌”是内地青年爱用的词，意思是傻傻的很可爱。
沈盈之真心不赞同章曼玉对那人的看法。那人虽然爱摆出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情，但是始终不忘将他最好看的左边侧脸以60度朝向自己，手中还很刻意地玩弄着一把法拉利车钥匙。
他可爱吗？不，她丝毫没有这种想法。而且她怎么会心痛？若是需要为那些自愿到娱乐厅来挥霍的陌生人感到心痛，她的心早碎成一地玻璃渣了。
“滥赌、虚荣、浮夸。我对他哪有什么胃口？”她语带不屑。
章曼玉凑近她，嘴角挂着促狭的笑意，“了解了解。你有阿超嘛！我听K仔说，上班前他见到阿超在回廊里当着许多人的面对你表白，是不是真的？”
她当然不能辩解说欧俊文不是在表白，而是在邀请自己一起跳槽，只能带着些许心虚说道：“你们想多了。我挨了辛西娅批评，他只是安慰我而已。”
“是这样啊，”章曼玉貌似有点失望，“你们两个就像金童和玉女，般配得很，大家都觉得你们是一对。就算现在不是，迟早也会是。”说到后面又兴奋起来。
“我看你是恋爱眼，自己和龙弟恋爱谈得热火朝天，看全世界都是粉色的。”沈盈之靠反守为攻止住了关于自己与欧俊文的话题。
章曼玉立即带着比蜜还甜的表情开始谈龙弟。他如何在她生病的时候跑好几条街去买她爱吃的牛腩竹升面，如何在她生气的时候在房间里吊满五颜六色的心形气球哄她开心。不过她也抱怨了几句，说龙弟每个星期都去赌赛马，又喜欢听信小道消息下注，有时候一输就好几千块。
最后章曼玉说：“算了，小赌怡情。反正他父母过世时给他在半岛留下一套崭新的三居室。没有了供楼的压力，我们两个人的薪水也算过得去，我也就由得他啦。”
沈盈之本来想说一旦迷上赌博哪有只怡情不乱性的，但是眼看着章曼玉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模样，终于还是把话硬生生地憋回了心里。
晚上睡觉前她来回翻看存放在手记里的秘密笔记照片。
笔记里一共记载了25名患者，其中8人在父亲失踪前已经治愈，还有17人当时仍在治疗期。尽管父亲在留下的信件中对他离去的原因讳莫若深，但她依然能强烈地感觉到他当时有件非做不可的事情要去完成。这意味着如果他的失踪与某个患者有关，这个患者应该是在尚未治愈的17人中间。
那17人里面有患阿尔茨海默症的两位长者，一位74岁，一位68岁；以及患注意力缺失症的一名6岁儿童。沈盈之觉得他们三人与父亲失踪有关的可能性极低。剩下的14人中，一名患者因癫痫导致记忆障碍，一名患者是中度躁郁症。两人的治疗都取得了积极进展，她认为也不妨先排除。
最后剩下的12名患者病情大多比较严重，既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重度抑郁症、精神分裂症，也有多重人格分裂症和持久的妄想性障碍。
分析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了，因为从父亲对12人的治疗过程记录中，她看不出有特别需要留意的地方。即使有的患者体现出一定的自杀倾向或暴力倾向，父亲的字里行间也并没有透露出任何对自身安全的担忧。
她还查了父亲失踪那年报纸报道过的人身伤害案件，没有一个凶嫌的名字跟笔记中出现过的患者名字缩写对得上。
想了想，她又逐页审视父亲的字迹，想看看有没有情绪波动的迹象，然而同样没有收获。
父亲的字一而贯之地端正、隽秀，就连笔画的粗细和深浅都没有差别。这就是父亲的性格，规律和一致性是他心目中完美的基础，书写更是如此。他以前总是说，中文的一笔一划都是中华民族流传千古的文明。
父亲为了让笔迹整齐划一，在家里的书桌抽屉里也存着成把的同款走珠笔笔芯，她经常坐在父亲腿上用这些笔芯和他玩挑棍子游戏。但显然父亲最珍爱的笔还是那支万宝龙，所以特意留给了她。想到这里，突然有道灵光在她脑海的波浪间一闪而逝，可惜它虚弱得像初秋傍晚飞过窗前的萤火虫，在她能确定它的存在之前就已经消逝了踪影。
那支钢笔明天该送去修了。临睡前她提醒自己。
当她早晨一边吃阳春面一边在网络上搜索附近的万宝龙店时，惊讶地发现本地最大的旗舰店居然就在永光金龙的西翼回廊。既然这样，她决定中午提早一个小时从康复中心去酒店，赶在换班前把笔送去店里修理。
酒店开业后她从来没有在里面闲逛过，常规路线就是从休息室坐电梯上楼，然后沿着回廊走大约60米的距离进入金厅，下班再原路返回。沿途的Burberry、周生生、Furla等旗舰店虽然比半岛的店规模更大，但她一间也没进去过。
今天她时间充裕，所以故意绕道沿着东翼回廊一路往西寻找那家万宝龙，这才发现酒店的回廊诚如公司的广告所言，汇集了各种世界名品。
大百货公司有的名牌这里全能见到，百货公司没有的最新款跑车、高科技无人机、仿生机器人，甚至是水上飞行背包这里也有。名品云集再加上科幻感十足的装潢风格，难怪网络上人们喜欢把永光金龙的回廊称作梦幻购物大道。
黑色的店头、白色的标识、碳黑色的柜台、宝蓝色为主调的店内海报，称着淡金色的锃亮地砖和金色的柔和灯光，她终于找到了装潢考究、气质典雅的万宝龙旗舰店。
它大得像个展览馆，分成腕表、珠宝、皮具、智能装备、配饰等好几个展区。她一进门就看得眼花缭乱。
一位西装笔挺的华人女导购过来招呼她，听她讲明来意后便引导她去到书写工具柜台。
柜台后有一位年近半百的白人男店员，在导购做了介绍之后，她先用英语和他问好，然后取出了父亲的钢笔。
店员接过笔看了一眼之后，微笑着说：“小姐，这支笔可是有一些历史了。”
不太纯正的英语口音、碧蓝的眼睛和伏贴的金发使她猜测对方很可能是德国人。
“是的，这支笔曾经属于我父亲，在15年前。”她的喉头有点发紧。
店员用温和又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说道：“那它一定很珍贵了。请问它有什么问题？”
她恢复了平静，“可能是因为过去15年一直被存放在保管箱里，它的笔尖生了锈，我希望它能在这里得到修理。”
“哦？”店员带着诧异的表情旋开笔帽，将笔举向光亮处仔细观察，“很奇怪。”他困惑地摇了摇头，然后问，“小姐，令尊的这只笔并非因为长期不使用才生锈的。”
“能请你具体说明吗？”她问。
店员解释道，这一系列万宝龙笔的笔嘴都是用的18K金，笔尖的其他部分也是特殊的不锈钢材质，正常使用的话即使搁置一百年也不会导致笔尖生锈，除非是使用时浸入了较强酸性或碱性的液体并且未及时清洗。
店员的话帮助她终于捕获了昨晚脑海中的那一片灵光。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她感谢店员找到了笔尖损坏的原因，又表示愿意付费请他更换笔尖和清洗笔胆。
离开万宝龙旗舰店时她怀揣着解开父亲失踪之谜的希望。兴奋难抑的心情使她的步履快得就像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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